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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作为禅悟经验的心理记述

在我看来,在彻底了解《心经》方面所遭遇的一切难题,要循着如下的途径始可得到解决。

在般若经教与佛教经验完全合而为一之时,《心经》便以一种极其精简的形态被提出来,一方面提示般若波罗蜜多的要义,同时又指呈行深般若波罗蜜多者的心路历程。此经(《般若经》)采取另一个发展途径之后,它便扩展而成一种极为冗长、极为饶舌、极为铺张,中译称为《大般若波罗蜜多经》(The Mahāprajñāpāramitā)的堂皇巨构,它的前面四百卷大体相当于梵本的śatasāhasrikā- prajñāpāramitā,亦即《十万颂般若波罗蜜多经》。究竟哪一个出现较早,缩短还是扩大,我们无可奉告[8]。但这里所谓的缩短,并不只是浓缩而已,同时也使经文化成了般若体验的一种心理文献。这是一种卓著的转变,“羯谛,羯谛”这个神呪的加入改变了这个缩影的整个面目。如果没有这个密呪,此种简化仍然只是毫无意义的一个单纯事实而已,而这部文献的重要意义也就完全失掉了。

我虽不能查出《心经》究于何时在中国被作为一种禅的教本加以运用,但可确定的是,禅史初期的那些大师们的眼光必然非常锐利,乃至能够在纯然的博约之外看出别的一些东西。就以此点而言,《金刚经》早在六祖慧能之前就已达到了这个目的。在玄笑说出了他念心经所得神效之后,禅师们不但对它发生了兴趣,同时也在其中看出了别的一些东西。此处所说的“别的一些东西”,也许会逃唯识学(the vijñāptimātra philosophy)者的检视,但却难逃过重视经验甚于学理,故而敏于一切佛典心理价值的禅师们的眼目。对于这个神呪的意义,他们的认识与真言密宗信徒的理解,可说大异其趣。

“羯谛,羯谛”这个神呪,亦见于玄奘所译的《大般若经》之本,已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此呪似乎是元代被添上去的,因为它只含于此经的元代版本上面。附加此呪的主意,也许出自《心经》吧?——也许在它开始在佛徒之间广为流传之时吧?据《八千颂般若经》中说,般若波罗蜜多是一种不可量、不可测、不可比、至高无上的伟大明呪;既然如此,则从《心经》以那样炽热的语句赞叹此呪的观点看取“羯谛,羯谛”这样的密呪,也就没有什么难处了。

言归正传,所谓“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就是参究公案,关于此点,这部禅学论丛第二系列中的第一篇论文已有专论。观自在菩萨是一位禅行者,因此,佛陀才在《心经》里面将这位菩萨如何修习般若的情形告诉我们。因为,般若即是给他参究的公案——作为体悟无上正觉的一种法门。是以,所谓“无明”,就是不能如实地(yachābhūtam)看清真理(dharma)。因此,“心经”这才给我们做了一连串的否定,甚至连“智”与“得”也被否定了;此盖由于,只要仍有所得的意识横在胸中,便有障碍横在趣向正觉的路上。一个人一旦成了自己以及一切万法的主宰,就有办法能够自由自在地活动,而得彻底扫除阻碍般若智慧自动自发、自由自治的障蔽。否定就是这种扫除、净化的工作。在公案的参究中,这种扫除的工作也是初步的程序。

众所周知,否定只是用以达到某种目的所采取的手段,此在般若波罗蜜中亦然,它的功用只在引导吾人达到它底修习目标。禅一开始就给我们一则不可以理智解会的公案,它虽未明明白白地要我们走否定的路子,但却使我们不得不采取这样的路线。这篇属于般若部的《心经》,所循的也是这样的路径,故而它的里面也充满着“不”“非”“无”或“空”等等的否定语(no’s)。但是,当我们将每一种理智的、概念的宝贝悉皆抛弃之后,究在哪里落脚呢?所谓“空”,只是“空无”、只是“空虚”、只是“空性”么?倘若果真如此的话,那就表示我们仍在概念的限域之中打转。这一点也需放弃,因为这仍然不出“颠倒梦想”的范围。

在净土真宗中,放弃“自力”的意念,就是往生弥陀佛国。真宗避免作知解的追求。它的否定主义虽然没有般若的否定那样令人害怕或绝望,然而,纵然在这里,也要悬以一种“无畏”“无碍”的心境,作为它的目标。这个目标究系什么?此种无上正觉究系什么?它在哪里?何时达到?

它在观自在菩萨高呼“羯谛!羯谛!波罗羯谛!波罗僧羯谛!”的时候达到。因为,这种呼叫,乃是在他经过一连串的否定之后而从他的内心深处发出的一种呼唤。作为一位般若波罗蜜多的行者,他总不能永无止境地翻来覆去地绕着一种否定的圈子打转。他一旦到了终点,面临理穷智竭而毫无希望可待时,他便明白他所剩下的究系什么了。但这里面仍有某种东西。促使他继续向前推进。在情、识俱尽的情况下,他作了最后一次的冲刺。于是,突然之间,将他系于相对于“自力”世界的那条系带完全断了。他发现他已到达彼岸了。于是,他为此种感觉所震,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呼叫:“羯谛!羯谛!”而此“羯谛!羯谛!”达成了他的呪于,而此“羯谛!羯谛!”遂成了“般若波罗蜜多呪”。一切的一切,皆因此种呼唤而扫除得一干二净,于是,观自在菩萨所修的般若波罗蜜多,至此遂大功告成了。

我的结论是:这便是《心经》的意义。如此解释此经,我们不但可以明白其以“羯谛!羯谛!”作为结语的原因,同时亦可了解这种结尾何以能以一种极为殊特的方法表现《心经》内含的道理。这个呪子本身既不传达什么意义,而它与般若波罗蜜多之间的根本关系,亦属不可理解。我们绝对不可以一种知识的媒介探究《心经》的内容——尽管表面看来它似有此暗示。我们必须依循宗教经验的路线加以探发——这也就是说,我们必须依照参究公案所得的线索加以叩击。这个呪子的意义由此而得揭示它庭秘密,而其结果便是:《心经》成了伟大宗教价值的一种完全可解的文献。

假使《心经》出于中国天才家之手的话,这个呪子也就不会采取“羯谛!羯谛”的形式了。正如我们已在种种方面所见的一样,禅师们的神呪,有着与此全然不同的色颜。但从心理学上来说,中国人与印度人所体悟的精神历程,可以说完全一样——实在说来,唯有如此,绝无二致。有人问一位中国禅师:“如何是佛?”他的答话是:“桶底脱落。”如拿通常的逻辑标准来说,这句话听来好似“陀罗尼”一般——没有意义。将佛比作一只水桶,似乎有些亵渎,但从禅的观点来说,桶底必须完全脱落,才能使其中的水完全倾出,而不留月亮的余影。唯有如此,佛陀才能显示他的本身和他的三十二本。《心经》虽然说得没有这么具体,但它对禅悟经验所做的描述,却也十分明显。

《心经》的种种否定,到了此际,已在“羯谛!羯谛!”这个神呪中达到大肯定的境界,亦即一切大乘经典所说的“如如”(talhatā)之境。所有这些否定,莫不皆是使般若行者达到此种巨变所用的手段。玄笑所做的诵习,未能超出呪术的作用,但到此处,却充满了伟大时刻的宗教价值。学者多少以求知的方式所理解的正等正觉或大彻大悟,经由这个作为结语的神呪轻轻一拨,便成了一种伟大的灵悟经验的事实。《心经》在禅宗教学中所占的地位,到了此地,才使它的真正内含得到确实的评价。

仍须探究的一个问题,是这个特别呪语如何至此方才被诵出来。这个问题所需的篇幅,较此处所能容许者要多很多;在此,我所能表示的看法只是:“彼岸”这个观念,为印度思想所持有,故而亦见于印度的早期宗教文学之中。如我们可以从初期的佛教文典中找一个例子,那便是《法句经》中所说的一句话:

Appakāte manussemye janāparagamino Athāyam it arāpajā tiram evānudhāvati.[9]

从某一意来说,所谓“多陀羯陀”(Tathāgata),即是“波罗羯陀”(pārāgata)

这也就是说,所谓“如来”,即是“到彼岸者”。但是,在佛教哲学中,“多陀”的观念比“波罗”的观念显著多了,因此之故,“波罗羯谛”已被“多陀羯陀”取而代之了。“波罗”意念的痕迹则留在“波罗蜜多”(paramitā)里面了,后者的意思是指引导行者到于觉悟彼岸的德行,“波罗蜜多”一词通常被译为“到达彼岸”,与被译为“去到彼岸”的“波罗羯谛”,所指的意义实际皆为同一种事实,这两种表现之间的差别,只是方向上的差异而已:从这一头来说,叫做“去到”;从另一头来说,名为“到达”——全视我们的立足点如何而定。以“般若波罗蜜多”(the prajñāparamitā)一词而言,最适当的说法,是将观自在菩萨的行程描述为“波罗僧羯谛”亦即“登上彼岸”。

洞山良价禅师(807~869),幼岁聪慧,从师念《般若心经》至“无眼、耳、鼻、舌、身、意”处,忽以手扪面问师曰:“某甲有眼、耳、鼻、舌等,何故经言无?”其师骇然异之曰:“吾非汝师。”即指往五洩山,礼默禅师披剃,以为大乘种车。[10]

一个像洞山这样喜欢追问的青年,一旦碰上了般若波罗蜜多的否定主义,前途就有希望了。如果他能继续不断地追询下去,必然会有忽然爆发的一天。不过,一旦爆发之后,最好还是回到此种“否定之道”上,看看肯定此种经验的东西究系什么。一个人起初未能理会的东西,后来一旦看清楚了,将会意味无穷。性空之说并不只是纯粹的否定之论而已。正如我将在下文之中解说的一样,它就是“如实地”(yathābhūtamm)看待万法,看取它们“如如”(tathaba)的真面。它并不否认这个森罗万象的世界,山河历然;樱花盛开;月到中秋分外明亮;但在同时,它们并不止是殊象而已;它们还以一种内在的意义吸引我们,要我们从看似与它们无关的关系方面体会它们。《心经》的要义就在其中。

下而所引洞山的一首诗偈,被认为是他在渡水之际看到自己的影像时所作,也许可使我们一窥他在契悟般若波罗蜜多真理时所得的内在经验: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与么会,方得契如如!

注解:

[1] 此经在日本通称《般若心经》(Hannya Shingyō),简称《心经》(Shingyō)。在禅寺中,做早晚功课及其他各种仪式时,都要诵念它。有关它的注解已经很多,而禅师们对众宣讲时,亦往往以它作为“提唱”的课目。

[2] 这个老古的贝叶梵文写本,自从西纪609年以来,一直保存于大和法隆寺——日本最古的佛教寺院之一。它在考古学上具有相当的价值,为我们提供了“梵文字母用于文学上的最早标本”。据传,这个写本系由菩提达摩从印度带到中国,其后复由中国传到日本。

[3] 参见后面所附解说。

[4] 法隆寺所藏写本和玄奘所译的中文本中都略去了Nābhisamayah (“无悟”或“无证”)。

[5] 梵语varana,中文译作“挂碍”,与般若教理完全一致,墨勒将它译为“cnvclop”(“包围”)似欠妥当。

[6] 有关《般若经》的主要教义,述于下面所录另一篇论文:《般若的哲学与宗教》(The Philoso phy and Religion of the Prajñāpāramitā),见本书此处

[7] 详见慈恩为《唐梵翻对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所作序言(载《大正藏经》第二五六号)。

[8] 此处需做一个简单的说明。现今的学者大都同意:最古的《般若经》是梵本《八千颂般若经》和中译本《道行般若经》(The Tao-hsomg prajñāpāramitā)或鸠摩罗什所译的《小品般若经》(Smallcr Prajñāparamitā)之类的《般若经》。这部文献以此为原本,发展而成《十万颂般若经》和玄奘的六百卷《大般若经》等经典。即有此种扩张的一面向前发展,就有简缩的一面同时并进。对于佛教的经典,正如对于印度的其他多数著述一样,它们的编年记都难以解决先后的问题:不过,正如我已在前面说过的一样,“羯谛,羯谛”这个神呪的加入,似乎可以说明《心经》比较晚出——虽然,这个神呪究在何时亦被加于汉译的《大般若经》上,我们亦无从得而确知。

[9] 此节文字见于该经第八十五节,大意是说:“于此人群中,达彼岸者少;其余诸人等,狂奔于此岸。”

[10] 详说《传灯录》卷第十五(译语见于《指月录》卷第十六——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