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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开悟——视透佛教的内在精神

菩提达摩(Bodhi-dharma,日文读作Bodai daruma,中文读作“pu ti da mo”),于公元六世纪初来到中国的目的,只是将这种开悟的要素引入当时的佛教团体之中——因为那时的佛教学者,不是埋首于玄妙的哲学论述之中,就是拘泥于仪轨和戒律的遵守之间。中国禅宗的这位开山祖师所谓的“传佛心印”,所指的就是开悟——睁开法眼,视透佛教的内在精神。

六祖慧能之所以不同凡响,就在于他针对北宗神秀的起心看净,弘扬禅那的开悟之教。马祖、黄檗、临济以及其他照亮唐代初期禅史的诸大明星,都是开悟之教的倡导者。他们的平生活动,都在不息地朝这种开悟的道路推进;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他们与那些所谓的耽于禅寂或修枯禅的一派,截然不同。他们激烈地反对寂静主义,称它的信徒为在黑暗深坑之中做活计的盲目禅人。因此,我们最好先在此处将此点弄个清楚,而后再继续下去,以免对禅的究极要意留下任何疑惑,因为,毕竟说来,禅并不是要我们在一种诱导出神状态的修法之下浪费自己的生命,而是要我们睁开一只觉悟的法眼,透视自性的生命。

在日本,有一本名叫《少室六门》(Six Essay by Shoshitsu)“少室”是个山谷,中国禅宗初祖亦即菩提达摩曾住之处,故学者以此二字为其代号)的书,书中所载,有一部分是达摩的言论,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其中的绝大部分文章,都不是出自他的手笔,这些文章大概作于唐代禅宗开始在佛徒之间产生普遍影响的时期。不过,贯穿全书的那种精神,与禅宗的原理原则却也完全相合。其中一篇叫作“血脉论”的文章,讨论“见性”[1]或开悟的问题,据作者表示,其中含有禅的要义。下面所引各节,便是这篇文章的节要:

……若欲觅佛,须是见性,性即是佛;若不见性,念佛,诵经,持斋,持戒,亦无益处。念佛得因果(亦即功德),诵经得聪明,持戒得生天,布施得福报;觅佛终不得也。若自己不明了,须参善知识,了却生死根本。若不见性,即不名善知识。

若不如此,纵说得十二部经(佛经的十二大类),亦不免生死轮回,三界受苦,无有出期。昔有善星比丘[2],诵得十二部经,犹自不免轮回,为不见性。善星既如此,今时人讲得三、五本经论,以为佛法者,愚人也。若不识得自心,诵得闲文书,都无用处。若要觅佛,直须先性;性即是佛。佛是自在人,无事无作人。若不见性,终日茫茫向外驰求觅佛,原来不得……

……佛是自心,莫错礼拜(外境外物)。“佛”是西国语,此上云“觉性”。“觉”者,“灵觉”,应机接物,扬眉瞬目,运手动足,皆是自己灵觉之性。“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道”,“道”即是“禅”——“禅”之一字,非凡圣所测,直见本性,名之为“禅”;若不见本性,即非“禅”也。假使说得干经万论,若不见本性,只是凡夫,非是佛法。至道幽深,不可话会,典教凭何所及?但见本性,一字不识亦得,见性即是佛……

……但不见性人,读经念佛,长学精进,六时行道,长坐不卧,广学多闻,以为佛法,此等众生,尽是谤法人。前佛后佛,只言见性。诸行无常,若不见性,妄言我得阿耨菩提,此是大罪人。十大弟子中,阿难多闻第一,于佛无识,(因其)只学多闻……

六祖慧能曾以一种不可误解的态度坚持此点。有人问他:“黄梅(指五祖弘忍,因其住黄梅山,故以此为其代号)付嘱,如何指授?”他答道:“指授即无,唯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在其他的一些地方,他又称“禅定解脱”为颠倒错乱,不值一谈;称空心静坐、百无所思的人为“迷人”;而“愚者问于智人,智者与愚人说法,愚人忽然悟解心开,即与智人无别,甚至可以成佛”。又,六祖听北宗弟子说神秀以“住心观静、长坐不卧”的办法指诲大众时,他不但宣称此种修法“是病非禅”,于理无益,而且说了一个我曾在别处引用过的偈子: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

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马祖道一禅师在衡岳传法院时,常常整日坐禅。他的老师南岳怀让(公元677年—公元744年)见了,知道他是法器,于是去问他:

“大德坐禅,图个什么?”

马祖答云:“图作佛。”

他的老师听了,即取一块砖头,在他坐禅的庵前石头上磨。

马祖见了,好奇地问道:“磨砖作什么?”

老师答道:“磨作镜。”

“磨砖岂得成镜耶?”

“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

马祖听了问道:“如何即是?”(要怎样做才好呢?)

他的老师开示道:“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

马祖无言以对。

老师继续说道:“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无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3],非达其理!”

所有上录各节,都是一些非常明白的陈述,故而对于禅的究极目标也说得非常清楚,绝无任何疑问。绝非仿效印度教圣者所行的那种静坐方法,竭力排除那些来去无踪的心念涟漪,落入一种麻木不仁的冬眠状态之中。这些基本的陈词,可以帮助读者审察下面所引的“问答”(日语读作“mondō”);因为,它们将可举示我所提出的一个论点:禅的究极目标在于求得“开悟”,或对宇宙人生求得一个新的观点。正如我们将在下面看出的一样,禅师们之所以总是努力避免显而易见的细枝末节,无非是要使学者的心灵契入此前从未得知的一种通道。此事犹如挖开一道无形的水闸,以使新的经验之流得以源源喷发而出;又如时钟报时,时候一到即行自动叩击而发出应有的鸣声。吾人的心灵亦有此种机动作用,适当时机一旦来到,此前一直闭着的障幕即行揭开,而一种全新的景象亦由之展现,而当事人整个生命的调子亦自此有了转变。禅师们称这种心灵的击发或开放为“开悟”,并坚持以此作为开示弟子的主要目标。

关于此点,读者对于下引德国神秘学家艾卡特(Meister Eckhart)所说的话将可感到颇富启示性:“关于此事,一位异教圣哲对另一位圣哲说了一句颇有见识的话:‘我感到某种东西闪过我的心头。我感到那是某种东西,但我不知那是什么。我只觉得,如果我能知道那是什么的话,我想我就可以明白一切真理了。’”[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