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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用功的下手处

以下是后代弟子们流传的第一则公案。惠明(道明禅师)请六祖惠能为他说法,惠能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6](给我看“这个面目”,你就得见禅的奥秘。在亚伯拉罕出生前的你是谁?在你和这个家伙面对面交谈以后,你会更明白你是谁、上帝是谁,六祖要惠明和这个原初的人握手,用形而上学的话来说,那就是他的内在自我。)

六祖在问惠明时,惠明其实已经有了悟道的准备。问句只是个表相,它其实是用来打开闻法者心眼的肯定句。六祖看到惠明就快要省悟了,惠明在黑暗里辛苦摸索很久,而今他因缘具足,犹如瓜熟蒂落,只需要师父最后的提点。“本来面目”的诘问是最后必要的机下透脱,于此惠明顿时大悟。但是对功夫下得不够透彻的初学者如此诘问“本来面目”,则经常是要他们明白:他们以前视为理所当然或是在逻辑上不可能的东西,其实并不必然如此,他们以前的知见也于见性无益。了解了这一点以后,弟子们可以专注于这句话,穷究其中的道理。公案的目的,就是让弟子们认真去参究。弟子们必须以此态度抖擞精神,奋发勇猛,决定要勘它个水落石出,如转石万仞,直堕深崖。唯有破除生死心,才能够如六祖的话,澈照“本来面目”。如是我们可以看到,现在使用公案的方式和以前颇为不同。如前所说,惠明自心的功夫做得透彻,到了最后的关头。六祖的诘问不是作为参禅的开端,而是竞赛的终点。但是现在的公案却被视为第一道菜,也就是初心用功的下手处。尽管如此的下手处多少有点机械式,却为参禅观心赋予了一个基调。公案的作用就像杠杆一样。当各种因缘成熟时,心灵就会豁然省悟。于是,利用公案让心灵窥见自身的秘密,便成了现代禅学的一个特质。

白隐禅师曾经举一只手,要弟子们听听它的声音。通常是两只手拍击才会有声音,因此一只手是不会有声音的。但是白隐就是要颠覆以所谓科学或逻辑为基础的日常生活经验。如果要以禅的体验建立新的事物秩序,这个根本的颠覆是必要的。因此,白隐才会问弟子们这个看似不自然并因而不合逻辑的问题。第一个公案是关于“面目”,和观看有关,而第二个则是关于“声音”,和听觉有关,但是两者的意旨则无二致。它们都要开启心灵的密室,弟子们可以看到里头有无尽的宝藏。视觉或听觉和公案的本质意义无关,有一位禅师说,公案只是“敲门瓦子”“标月指”[7]。它只是要综合或超越(随你怎么说)感官的二元论。只要心识无法自由地知觉一只手发出的声音,它就是受限的、有分别的。心识不仅无法把握世界的奥秘,反而沉沦在事物的相对性以及它们的表象里。唯有舍却诸系缚,心识才可能喜悦地观照整个世界。一只手的声音其实盖天盖地,正如一个人的本来面目也看遍三千大千世界,甚至直到时间的终点。白隐和六祖携手站在同一个平台上。

我再举另一个例子。有僧人问赵州: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赵州)曰:“庭前柏树子。”曰:“和尚莫将境示人。”师曰:“我不将境示人。”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庭前柏树子。”[8]

初学者也拿它当作一则公案。

抽象而论,这些公案即使就常识的观点而言也不能说完全不合常理,如果我们要论究它们,或许仍然有足够的空间。例如说,有些人会认为白隐的一只手是在象征宇宙或无限者,而赵州的柏树子则是至道的具体开显,于其中或许可以看到佛教的泛神论倾向。但是以知见去理解公案,那就不是禅了,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也不是形而上学的符号体系。禅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哲学混为一谈;禅有自成一格的理由,我们不能忽略这个事实,否则禅的整个结构将会支离破碎。“柏树子”永远是柏树子,和泛神论或任何“主义”无关。即使是在最普泛或大众化的意义下,赵州都不是哲学家,他是彻头彻尾的禅师,而从他的两片唇说出来的,都直接源自他的内证经验。因此,如果没有这个很像“主体主义”的东西(尽管在禅里头并没有主体和客体、思维和世界的二元对立),“柏树子”就完全失去其意义。如果它是知性或概念的述句,我们或许可以经由其中观念的推论程序去理解其意义,或许也会以为我们终于解决了难题。但是禅师会告诉你,即使如此,禅仍在三千里外,而赵州的灵魂会在你终究无法揭开的帘子后面嘲笑你。公案是要在那逻辑分析无法企及的心灵深处去涵养的。当心识因缘具足而和赵州的境界莫逆于心,那么“柏树子”的意义便会自己开显,而你不需要更多的诘问,就已经了然于胸。

赵州圆寂以后,法眼禅师曾问赵州的弟子慧觉禅师(觉铁嘴):“承闻赵州有‘庭前柏树子’话,是否?”慧觉说:“无。”但是那显然违反事实,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赵州说过那句话,法眼禅师也知道。他的问题只是要看看赵州的弟子对于“庭前柏树子”的故事有什么看法,于是他又问:“往来皆谓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州曰:‘庭前柏树子。’上座何得言无?”慧觉说:“先师实无此语,和尚莫谤先师好。”此话真是蛮横无理。但是悟道的人都明白,这个断然的否认证明了慧觉完全理解他的师父的禅法。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否悟道。但是从我们常识的观点,却无法以知性去解释他的断然否认如何和事实相符。因此,对于那些认为“庭前柏树子”的故事意味着大乘佛教有泛神论倾向的评论者,禅是完全不假辞色的。

于是,公案一般就是如此阻断通往理性化的一切可能道路。你在参禅时才说几句你的看法,就知道你已经捉襟见肘,如此逼拶(zā,逼迫)到山穷水尽之处,正是参禅的起点。无此经验就无法入道。到此万缘放下,一念不生,公案的目的就完成一半了。

以约定俗成的观点来说(我认为如此一般读者会比较容易理解禅是什么),在结构比较完整的意识阀域以外,有一些未知的心灵深处,把它们称为“潜意识”或“超意识”都不对。我们用“超越”一词,只是因为它方便说明其去向。但是在我们的意识里,其实并没有什么“超越”,也没有“下面”或“上面”。心识是一个看不见的整体,不能被撕裂。所谓的“未知领域”,只是禅对我们日常语言的让步,因为无论哪个已知的意识领域,都充斥着概念的暴力,舍弃它们,绝对是悟道的必要条件,于是,禅的心理学家有时候会指出我们心灵里某个难以接近的领域。尽管除了我们日常的意识以外,并没有这样的领域,我们还是会这么说,以方便去理解。当公案把通往究竟真理的一切障碍摧陷廓清以后,我们终究会知道并没什么“心灵秘境”,也没有什么总是显得幽冥昏默的禅的真理。

公案既不是谜语也不是什么诙谐的话。它有个极为确定的目标,也就是起疑情并且勘它个水落石出。以逻辑为基础的句子,可以根据其合理性去评断它,只要追溯观念的本源,任何怀疑或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所有河流都会流入大海,但是公案是一堵铁墙,任何知见都无法穿越过去。当赵州说“庭前柏树子”或是白隐举一只手时,我们无法以任何逻辑的方法去解答它。你觉得你的思考理路突然被打断了。你感到犹豫、怀疑、困惑且恼怒,不知道如何突破那堵看似完全无法穿越的墙。如此到了极致,如临大壑,你的整个人格、内在意志、深层的本性,决定要扑破谜团,念念中无我亦无无我、无此亦无彼,一往直前,冲破公案的铁墙。如是逼拶向公案,终究会意外打开心灵的未知领域。就知性而言,那是超越了逻辑二元论的限制,但是那也是一次重生,是一个内在感官的觉醒,让我们看见一切诸法的真实妙用。于是,公案的意义廓然明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然,眼睛在看,耳朵在听,但是省悟的却是整个心灵。它固然也是个知觉活动,却是最高层次的知觉。禅修的价值就在这里,它让人坚定地相信的确有超越思考活动的东西存在。

一旦公案的墙被打破,知见的障碍被清除,你便会回到平常结构完整的意识里。除非一只手拍另一只手,否则不会发出声响。柏树就挺立在窗前,所有人的鼻子都是垂直的,眼睛则是水平排列的。现在,禅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东西。以前似乎很遥远的领域,现在却发现我们每天就漫游在其中。当我们走出悟境时,我们又看到熟悉的世界及其合乎逻辑的各种事物和观念,于是我们说:“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