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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

法身的一人与现身的一人以怎样的关系发挥功用?二者两两相对,且不失回互性和自我同一性。

在禅宗中,法身的人格化不像净土宗那样带有具体性。我们平时将人的心的功用分为知、情、意[109]。若将这种区分方法应用于此的话,那么净土宗更加倾向于情性,罪业意识强烈。禅是非常知性的,厉行意的修行。因此,法身是那个且单一的一人。有时也是坐具,也是拂尘,甚至还是枯桩、干屎橛[110]。但是净土宗思想,究其根本,是与禅宗思想关系非常紧密的。禅宗的一人大多也具有可以佛格化的倾向。只是因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禅总是包含着印度式的静观性和中国式的力用性,所以有时会很突出地表现于外。

下面所引的问答体现出法身的一人与现身的一人以怎样的关系发挥功用。这些公案也有助于了解上文一直絮絮叨叨地解说的宇宙灵与己灵、无分别与分别、唯一与个多等思想在禅中是怎样被接受的。

云岩昙晟煮茶时,同僚道吾问道——

问:“煎与阿谁?”

答:“有一人要。”

问:“何不教伊自煎?”

答:“幸有某甲在。”[111]

乍一看,似乎只是无关紧要的日常谈话,而且言辞中似乎也没有任何幽玄的暗示。“这个茶煮给谁呀?”“这个呀,有人想喝。”“那人自己不会煮吗?”“因为正好我在这儿。”只是这样的一问一答。如果从分别知上进一步评判其中所包含的意义的话,就是这样的:“有一人要”的“一人”,他自己不能煮茶,而且也不可能只有一人要茶。因为有“幸有某甲在”的这个“某甲”,所以能够通过他的手煮茶,而且刚才说要茶的一人也通过这个某甲发挥了要意识的功用。“一人”和“某甲”,不是处在分别性的个多的世界。但是,所谓要这个功用,所谓煮这个功用,如果不是某甲所在的分别或个多的世界,是无法成为现实的。要也好,煮也好,只有在现实的个多的世界才可以说。但是,如果其背后没有“一人”,那么现实就不是现实,个多也不能维持其个多性。也可以说“一人”如果只是自己的话,就不煮,或不能煮。无论如何也必须得是“某甲”。某甲只是某甲的话,既没有要,也没有煮。如此说来,既不是“一人”包含“某甲”,也不是在其之上;既不是“某甲”将“一人”纳入自己之中,也不是自己即是如此。一人和某甲两两相对,且不失回互性和自我同一性。

一日,在玄沙师备的僧堂进行普请[112],僧堂的禅僧们都出去运柴禾。这时玄沙说:

“汝诸人尽承吾力。”(你们大家都在用我的力量劳动。)

师父这么一说,其中正在干活的一个弟子问道:

“既承师力,何用普请?”(要是仰仗您的力量,我们大家还用这样劳动吗?)

对于除了分别知一步也迈不出的人来说,这是最为尖锐的质疑。玄沙的提示本来就是想引出这样的疑问。果然有人中了圈套,于是玄沙呵斥道:

“不普请,争得柴归?”(如果大家不出来劳动,谁来担柴呢?)[113]

就是这样的语气。仅凭师父的力量是不行的,没有师父的力量也不行。但现实当中,只要认为有个多的世界,就必须得有普请的人。前面所说的一人和某甲,可以与这里的师和普请的大众相比照着来理解。大众的普请靠师父的力量是可能的,如果师父的力量不是大众的普请,就不会发挥功用。师的力量和普请、普请和师的力量,必须分开考虑,但其圆环性必须要用埃克哈特的眼来看。在此可以谈禅经验了。与其说是经验本身,或许经验的表现方法更好吧。顺便再举一例。

在雪峰义存的僧堂,也有一次大众的普请。雪峰也一起在山里劳动,一只猴子跳到路边。于是雪峰说道:

“人人有一面古镜,这个猕猴亦有一面古镜。”

顺便说一句,从唐到五代的禅僧,不论上下,堂内劳动自不必说,也努力进行户外的劳作。这是禅堂生活的特色。我觉得,这样的宗旨只有在中国才得以发展。我还必须说,佛教通过中国传到日本的确是一件幸事。虽然今天衰退了,但能够追忆禅风佛迹的,也只有日本了吧。师父和弟子一起砍柴、担柴,运枯草、舂米、擦板房,这样的光景只有在禅寺才能见到。所以禅师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不忘为弟子阐发禅理,弟子也努力不使日常生活与学禅分离。

雪峰看到猴子,立即给大众以启发。然而,跟大众一起劳作的人并非都是无眼子了,其中也隐藏着能人。这次就有一个名叫三圣慧然[114]的临济门下的杰出人物。听到雪峰的启发,他说:

“旷劫无名,何以彰为古镜?”

这不是可被限定为古镜的东西吧。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绝对者虽然称作宇宙灵、法身,但也都已经被限定了。人们的古镜、猕猴的古镜、己灵的古镜、个多的古镜,诸如此类一旦命名,无名便没有了,无分别也消失了。彰显就是分别。分别之中没有无分别。无分别非分别。

“敢问和尚以什么分别无分别?要给无名命名吗?”这是三圣的挑战。如果在我们当中向普通人谈论哲学或逻辑的问题,肯定会从说“噢,这是……”开始,然后回顾东西古今的思想史,这样做是否能解决问题都非常令人怀疑。而对方也是一个有名的禅师,因为是单刀直入地诘问,所以讨论不起来,直接就逼近各自的经验事实。曰:

“瑕生也。”(这个嘛,有瑕疵呀。)

这样言说的意思就是旷劫无名,在自性清净、本来无一物的古镜的镜面上出现了阴影。在反省“何以”时,无分别被分别,分别就是无分别的阴影,就是瑕疵。但是,无分别状态下的分别什么也不是。仅凭师的力量担不了柴,只有一人就不煎茶,就煮不了茶。但是一开始煮的话,这茶就有时煮得好,有时煮不好。如果一人变成两人,变成三人,变成千万人,茶也不会惠及每一个人吧。于是,麻烦出现了。古镜变得满是瑕疵,但是,古镜却不失其作为古镜的理由。古镜只是有瑕疵,古镜的本来性即它的光照仍会熠熠生辉。师的力量的场合也是一样。普请的人越多,所担的柴越重,越能看到师的力量。“瑕生也”没有妨碍古镜的无名性。瑕疵可以再生得多些。但是如果看到这个瑕疵,且被它吸引,那么古镜就完全失去了它的光彩。分别不是离开无分别之后的分别,必须是无分别之分别。但是这样说的只是我们这些俗人,禅师之间则大不一样。三圣说:

“这老汉着甚么死急?话头也不识。”(哎呀,狼狈一些也无妨啊。和尚连话头也听不懂吗?)

总之,可以像火烧眉毛那样吵嚷着“瑕生也”什么的。无分别之分别、古镜的瑕疵或阴影,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应该有的,可以任其有无。如果不生瑕疵,那么古镜的光从一开始就不会有。瑕疵无论生多少都可以,生得越多,古镜越亮。这些地方就是三圣反击的着眼点。禅的一问一答,可以看成像击剑一样,也可以看成寻常普通的话题。因此雪峰说:

“老僧住持事繁。”[115]

雪峰又恢复到平常说话的样子。没有什么难的。“啊,是这样呀,最近常常忘事呀。”这么说就够了。的确如此。禅的解释、哲学的推理,什么都不需要。最好是非常干脆地用无功用行来了断。事情的起源似乎是哲学性的、宗教性的问题,结尾却不知如何收束。应该这么说吧——大风一过,剩下无心的月亮在天边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