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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生动的背理之言

众所周知,所有一切的神秘家都喜欢用反论法说明他们的见地。例如,一个基督教神秘家也许会说:“上帝是真实的,但它一无所有,只是无限的空性;神国不但真实,而且客观,但也只在我自己里面——我自己就是天堂地狱。”艾卡特所说的“神圣的黑暗”或“不动的动者”,亦是一例。我相信,诸如此类的说法,神秘文学中俯拾皆是,足够编成一本叫作‘神秘家的背理之言’的书。禅不属于这方面的概念,但以其如此表现真理的方式而言,其中却有某种可使我们称为禅的特色的东西。它的主要表现方式在于具体生动。它不理会抽象的观念。下面且举数例。传大士曰: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这种说法,听来真是完全悖理,然而,实在说来,禅的里面却多的是这种生动的悖理之言。“花不红柳不绿”——是最著名的禅语之一,被认为与它的肯定法“花红柳绿”完全一样。用逻辑的公式来说,这句话的说法将是:“A既定A,同时亦是非A。”如此说来,则我是我而你也是我。一位印度哲人宣称:汝即彼(Tat twam asi)。若果如此的话,则天堂即是地狱,而上帝就是魔鬼了。虔诚的正统基督教听了将会禁不住叫道:禅是一种多么令人震惊的教说!张公吃酒李公醉。像无声之雷一般作狮子吼的维摩居土说,因为众生皆病,所以他病。所有一切智慧而又慈悲的灵魂都可能是这个伟大宇宙矛盾的具体化身。话已离题了,且言归正传吧。我在此想要表达的是:禅在它的矛盾反语方面,较之其他神秘教义要具体得多,后者只限于与生命、上帝或世间有关的一般陈述,而禅则将它的矛盾肯定推展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之中。它毫不迟疑地否定吾人最最熟知的经验事实。“我在这里写作,但我一个字也没有写。你也许正在展读这篇文章,然而世间却没有一个人在读。我既盲且聋,但每一种颜色和声音我都看到听到。”禅师们可以这样永无限期地继续下去。9世纪时的一位高丽禅师芭蕉慧清,某次在讲道时宣称:“你有拄杖子,我给你拄杖子;你无拄杖子,我夺你拄杖子。”

不时被提到的伟大禅师赵州,某次有人问他,假如有一个赤贫的人来找他,他拿什么救济那个人。赵州禅师回答道:“他缺少个什么?”[3]又有一次,有人问他:“一物不将(带)来时如何?”他立即答道:“放下着!”我们也许要问: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要他放下个什么?一个赤贫如洗的人,怎可说他自给自足呢?他不是什么都缺么?且不论赵州的这些答话究竟含有怎样深切的意义,这些矛盾的反语总是令人感到左右为难而使吾人受过逻辑训练的理智不知所措。“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是禅师们喜欢采用的语句,此盖由于他们认为,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耕耘吾人的心灵田地,填满灵魂的物质饥渴。

据载,画竹名家大久保紫文(Okubo Shibun),某次受人之托画一幅竹林。他以他的著名技艺画了一幅红色的丛竹。请他画这幅画的人收到他的作品之后,对他的造诣至为敬佩,但此人却跑到他的住处对他说道:“大师,我特来感谢你为我画这幅画;可是,对不起,你将竹子画成红色了。”

“嗯,”这位大师说道,“你想画什么颜色的呢?”“当然是黑色的了。”雇主答道。“那么,”大师问道,“有谁见过黑色的竹子呢?”一个人一旦完全习惯于某种看待事物的方式之后,就很难调转方向,从另一个新的角度去看了。竹子的真正颜色,也许既非红色,亦非黑色,更非绿色乃至不是吾人所知的其他任何一种颜色。它也许是红的,也许是黑的。有谁知道?这种想象的矛盾,毕竟说来,也许并非真的矛盾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