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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慧能成为衣钵传人

慧能大师(公元638年—公元713年),唐代岭南新州人。他早年丧父,以砍柴出售供养他的寡母。一天,他在城中卖柴时,忽听有人诵读佛经,心中起了很深的感触,经询问那是什么经以及可从何处获得后,他终于有了想跟讲那部经的老师研读的渴望。那部经名叫《金刚经》,而讲它的老师则是主持蕲州黄梅道场的禅宗五祖。他设法弄得足够供养老母的钱,随后就动身上路了。

他走了大约一个月的路程才到黄梅,立即求见当时身为五百(亦说七百甚或一千)僧众之首的五祖弘忍大师。刚一见面,五祖就问:

“汝自何来?”

“岭南。”

“欲须何事?”

“唯求作佛。”

“岭南人无佛性,若为得佛?”五祖如此说。

但是这句话并没有难倒这位大胆的真理追求者,他立即答道:“人即有南北,佛性岂然?”

这使五祖暗自高兴,立即派他到后面的槽厂里去为大家做舂米的工作。据说他在碓坊里做这种操持杵臼的卑微劳作,做了八个多月,适逢五祖想要从他许多弟子中考选他的精神继承人(法嗣)。一天,他向大众宣布说:“汝等各自随意述一偈,若语意冥符,则衣、法皆付。”那时,“学通内外”“众所宗仰”“威皆推称”的上座神秀(圆寂于公元706年),作了一个偈子,表现他对佛法的观点,将它贴在禅堂外面的墙上。这偈子写的是: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凡是读了这偈的人,莫不大为感动,悉皆暗自认为,此偈作者必然中彩无疑。但到次晨他们一觉醒来,颇为意外地发现这首偈子的旁边又有了另一首偈子,而这首偈子所写的却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首偈子的作者是一位微不足道的居士,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为大众做舂米和劈柴等类的卑微劳作。他为人谦下、其貌不扬,谁也不曾把他放在心上,但正因为如此,这才使得大家更加激动地来看他对这公认的权威所做的挑战。但五祖不仅已在这位不露锋芒的居士身上看到了一位未来的人类宗教领袖,而且已经决定将衣钵传给他了。但五祖对这事有些顾虑;因为,他的徒众大都还没有明悟到能够看出这个舂米工慧能的偈子中究竟有些怎样深切的宗教体验:如果他当众将衣钵传给他,他们也许会对他不利。因此他向慧能传了一个暗号,要他在半夜时分到他的方丈室去,因为那时大家都已睡着了。就这样,五祖将他的衣钵传给了慧能,作为一种权威的象征,同时也印证了他那最高的悟境,并预言他们的宗教将有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光明的前途。接着,五祖劝他最好韬光晦迹一段时期,待到适当的时机来临,再出世作积极的宣扬,并说,由达摩作为信物传下的这件袈裟,传到慧能为止,不必再传下去了,因为禅到此时已经完全得到外界大众的公认,不必再以传授衣钵取信于人了。慧能当夜便离开了黄梅寺。

这段叙述因取材于六祖门人留下来的文献,故而难免对他有些偏向。假使我们有神秀及其门人留下的记录可供参考的话,此处复述的故事也许大为不同。事实上,我们至少有一个说明神秀与弘忍关系的文件可得,那就是出于他的一位在家弟子张说之手的铭文。在这篇铭文中,神秀被指为承嗣弘忍之法的人。由此看来,可知慧能的祖师权威在当时并非没有争论,或者,此种正统的争执,直到慧能一派后来在其他各派禅系之中确立它的威信,才得解决。可惜的是,这篇纪念性的文字未曾提出更进一步的情报,没有述及慧能与弘忍之间的关系,然而就上述各点看来,我们亦可得到若干可以说明禅宗发展历史的事实了。

第一,使慧能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乡巴佬,与博学多闻的神秀打对台,有何必要呢?或者,慧能果真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么?然而,他的讲道录《法宝坛经》中,却也含有一些引自《涅槃经》《金刚经》《楞伽经》《法华经》《维摩经》《弥陀经》以及《菩提萨戒经》的经文。难道这还不够证明他精通大乘经典这个事实吗?与神秀相较,他也许算不得一位饱学之士,但我们不难从他的生活故事中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有人在暗中作有计划的努力,使他显出比他本人更加不文的样子。且让我们提出一个问题:对于这种计划,我们在《坛经》编者的手下究竟能看出一些什么呢?在我看来,以这种对比的手法强调五祖座下这两位突出差异,同时也强调了禅不依附学识知解的真正性格。禅,假设确如它的信徒所宣称的一样,真是一种“教外别传”的话,那么,不识文字、不善推理的人,也就可以体会它了。如此,作为禅师的慧能,就显得更为伟大了。这似乎就是慧能何以被塑造成为一位过于不文的白丁,有时甚至被写成一位颇富戏剧性的文盲的原因了。

第二,祖师的衣钵,何以只传到慧能为止,而不再继续传下去呢?假如弘忍曾经劝他不要再传下去的话,那么,这种劝告的真正含意究竟是什么呢?说此衣钵对于拥有者会有生命的威胁,这就指出了一个事实:弘忍的弟子之间颇有争执,他们不是将此衣钵视为祖师权威的信物了么?可是拥有了它,又有什么物质上或精神上的好处可得呢?达摩之道至此已被信为佛陀的真传了么?这件袈裟果真因此就不再象征与禅的真理相关的任何东西了么?假使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达摩当初宣布他身为禅师的使命时,他被视为异端而受到迫害了么?他被他的印度对手毒害的传说,似乎证实了此点。千言万语一句话:这个传授衣钵的问题,不但与禅道在当时其他各宗之中的地位具有深切的关联,同时,与它之较此以前更能掌握大众的心灵亦不无关系。

第三,不用说,弘忍传法给慧能时所示的那种守密情形,自然亦可引起我们的注意。让一个甚至尚未得受僧职的舂米工人,一跃而至一代祖师的地位,继承门徒数百的一代大师,虽然只是空名而已,但也不免是一个引起羡慕、嫉妒乃至怨恨的真正原因。然而,一个人假使真的开悟到足以接管精神领袖这种重要职位的话,难道师徒二人就不能联合起来努力抵御这些反对么?也许,纵使开悟了,也无法抵挡如此背理、如此深重的人类烦恼。但我却有一个情不自禁的想法:慧能的传记作者们企图使这个场景完全戏剧化。很可能的是我想错了,其中也许含有若干史实情况,但因现在没有可资参考的文献而被忽视了。

慧能逃离黄梅山的第三天,传法的秘密终于传遍了整个寺院,而一群以惠明为首的僧众,于焉出而追赶成了逃亡者的慧能,因为他已奉老师的指示悄悄离开他的师兄弟们了。当他在离寺已远的一条山道上被人追上时,他将衣钵掷在岩石上,说道:“此衣表信,可力争耶?如欲将去,任君将去!”

惠明竭力提取,感到其重如山。他停住了,犹豫了,敬畏得浑身发抖了。最后他说道:“我为法来,不为衣来。望行者为我说法,开导我的愚昧!”

于是,六祖说道:“汝既为法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明。”隔了一会儿,又对惠明说道:“不思善,不思恶,正与(这)么时哪(那)个是明上座(你尚未出生之前的)本来面目?”(此句亦有不作疑问句而作指呈语解者——译者。)

惠明听罢当下省悟了万法的根本真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个真理必须到外面寻找才能得到。他现在完全明白了,终于说出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真实感受。接着,他在涕泪与汗水交流的情况下,非常恭敬地向六祖行礼问道:“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秘密意旨否?”

对于此问,六祖答道:“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

且不论当时围绕慧能的历史环境究竟如何,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我们可在“亲见自己未生以前的本来面目”这句话中看到,这个新的福音信息终于开始发出了,一篇源远流长的禅史不但就此展开,同时也使慧能成了真正不愧接受祖师衣钵的人物。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慧能为传统的印度禅展开了怎样的一种新境界、新面目。就语法而言,我们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佛教的色彩,这也就是说,他依照他自己所固有而又富于创意的经验,开辟了他自己表现禅理的道路。在他之前,禅的经验多少总得借助一些外来的语汇或方法,才能表现它的本身。“你就是佛”,“你与佛不二一”或者“佛在你心中”,这些说法虽然已够简明了,但因过于抽象、过于笼统,故而仍嫌过于沉滞,了无生气。它们里面虽然含有甚深的真理,但总是不够具体、不够生动,不足以将沉睡已久的灵魂从麻木不仁的状态之中唤醒。它们里面充塞了太多的抽象概念和陈腐气息。慧能那种单纯朴实的心灵,由于尚未受到知解和哲理的污损,故而能够当下直接体悟真理的精神。因此,他在处理问题时显示出了非比寻常的新鲜感。关于此点,稍后再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