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的知觉
无功用的行为,不论客观上怎样评判,当事者都不在意,而是对自己的内在生活加以检视,看其具有怎样的意义——这就是无意义之意义。
从行为本身来看,无论它是道德的,还是宗教的或者禅的,这些都无关紧要。利用厚生性质的事物,在事实方面客观,就是利用厚生,所以其背后存在的人格是不是道德的或禅的,都无所谓(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原本就有)。这虽然也是一理,但今天在这里要论及的不是作为客观事实的行为,而是要看其行为的由来,并加以评说。并不是说无论是不是模仿他人,孝行就是孝行,即使是猿猴的行为,如果能起到跟人一样的作用,那也可以。这不是我们现在要关心的事情。蚁群也好,蜂群也罢,就集团生活来说,都保持了非常完美的形式,但是,一旦进入到它们各自的内部生活,好像就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东西了。它们有全体的生活,但是没有个的、内在的生活。假如后者正是人类存在的意义,那么人类的行为不是只有客观的评价吧。我们应该对于各自行为的出处有所反省,有所意识,有所觉醒。禅者的着眼处其实正在于此。不是仅仅胡乱地排列无意义的文字,并因此而能事毕矣。
关于十二时辰,还有一则故事。有僧问卧龙禅师[64]:
“十二时中如何用心?”
禅师答曰:
“猢狲吃毛虫。”[65]
猢狲就是猴子。猴吃毛虫是什么意思?毛虫也可以是毛毛虫,但在中国也许是指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可以看作全身毛乎乎的让人不爽的东西。就像猴子吃这种不用嚼的让人不爽的虫子那样,十二时辰时时用心是什么意思?就像驴觑井。在没有意义的地方看出意义。无功用的行为,不论客观上怎样评判,当事者都不在意,而是对自己的内在生活加以检视,看其具有怎样的意义——这就是无意义之意义。这里就有打开禅境之路。
老僧自亦不会——出入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的地方。
马祖道一[66]有一位弟子叫大珠慧海[67],著有《顿悟要门论》一书,虽然是距今一千多年以前的著作,却不乏新鲜的论述。这里引用一段关于无功用行为是什么的问答公案。有个叫源律师[68]的人问大珠:
“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问者既然是律师,那么肯定是非常关注行为的道德性、规范性等方方面面的了。所谓“用功”,就是要下功夫。他在问,如果有戒律的话,那又是怎样的东西?
于是大珠回答:
“用功。”
这里是指下功夫。
“如何用功?”
律师问道。大珠答:
“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这里没有什么能称为功夫的东西。一说到功夫,就觉得我们的道德生活就得饿了也不吃,冷了也不靠近火,是一些禁欲的、遏制的、消极的、压抑的行为,否则就不算是用功。然而饿了吃、困了睡完全是一种“自然主义”。即使不是律师,也不会满意这种愚弄人似的回答。因此律师反问道:
“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
如果这就是大珠所指的用功,那么无论是谁都在做。但是无论是谁都在以此精进于道德修行吗?大珠的回答出乎意料:
“不同。”
在此我们可以明白,行为的价值不应该仅仅由客观性来决定。或者说虽然也可以这样决定,但还有其他一些剩下的东西,并非全部的价值都由其决定。因此才回答说“不同”。如果仅仅是行为的客观性,那么就不是不同。大珠也好,大众也好,或者猫狗也好,马也好,都同样用功,都在佛法修行上精进着。
“何故不同?”
律师和我们一样,都想问问是“何故”,大珠这样解释不同的理由:
“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69]
要解释这句话,最好先进一步看下面的问答,这次是研究唯识[70]的道光座主问:
“禅师用何心修道?”
正因为是研究唯识的学者,所以才说何心。但是,原本提到心就很奇怪。果然,大珠曰:
“老僧无心可用,无道可修。”
对于彷徨于分别识的人来说,这是不可理解的,所以唯识学者道光最后不得不做出如下的议论:
“既无心可用,无道可修,云何每日聚众劝人,学禅修道?”
这样想是常识逻辑。这里没什么不合理的,或者说也可以这样想,但是这之外还有“被风吹别调中”的意味。因此大珠说:
“老僧尚无卓锥之地,什么处聚众来?老僧无舌,何曾劝人来?”
唯识学者对于大珠所说的“无心无道”,还没有很吃惊,但听到大珠亲口说眼前没有寸土,自己无舌的时候,其心甚是不得平静。于是说:
“禅师对面妄语。”
这里暗含“胡说八道也应有个度吧”之类的情绪。无论是什么样的禅师,一边饶舌一边说无舌,一边脚踩着大地,一边说无舔舐一尘之舌,这肯定都是无以复加的妄语。但是大珠有大珠的立场。他说:
“老僧尚无舌劝人,焉解妄语?”
没有可劝人禅道之舌的人,也是不会说什么妄语的吧。如果无舌,便不说善,不说恶。如果无手,就不行拳,也不指月[71]。禅无论如何也必须通过这个境地。但是,不明所以的人怎么也弄不明白。应该说不能走到道德界之上的人,恐怕也欠缺谈论宗教的资格吧。至此,道光也不得不脱下盔甲认输了。
“某甲却不会禅师论语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依上述的逻辑是无论如何也推导不下去的。大珠不是在敷衍座主,其实是赤裸裸地表达自己的立场,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也没有忽悠对方。但是不理解的人还是不理解。而且这种不理解其实已经触到了上述问题的核心。不过,仅仅不理解是不行的。其背后肯定有了了常知的东西。肯定是了了常知,却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会。禅其实就在于此,无功用行其实就是从这无意识之中产生作用。最后,大珠说:
“老僧自亦不会。”[72]
与大珠的问答,似乎从一开始就充满矛盾,但其中又有毫无矛盾的地方。矛盾在于所表现的语言及文字上的逻辑,所以大珠的心境总是出入于没有矛盾、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的地方。通过认识这一点,便知“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之处有可用功的东西,即无功用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