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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经中所说的佛陀与禅匠所见的佛陀

现在到了本文的结语部分,且让我引用一位菩萨[6]在赞叹佛德时所说的那首偈子,好让我们看看他在经中与其信众的一般关系究竟如何:

1.释迦无上尊,且一切功德;

见者心清净,回向大智慧。

2.如来大慈悲,出现于世界;

普为诸群生,转无上法轮。

3.如来无数劫,动苦为众生。

云何诸世间,能报大师恩?

4.宁于无量劫,受诸恶道苦,

绝不舍如来,而求于出离。

5.宁代诸众生,备受一切苦,

终不舍于佛,而求得安乐。

6.宁在诸恶趣,恒得闻佛名,

不愿生善道,暂时不闻佛。

7.宁生诸地狱,一一无数劫,

终不远离佛,而求出恶趣。

8.何故愿久住,一切诸恶道?

以得见如来,增长智慧故。

9.若得见于佛,除灭一切苦;

能入诸如来,大智之境界。

10.若得见于佛,舍离一切障;

长养无尽福,成就菩提道。

11.如来能永断,一切众生疑;

随其心所乐,普皆令满足。

上面所举引文,目的在于阐示来自世界十方每一个部分的菩萨对于佛陀所持的一般态度。为了举示此种佛陀观在禅中起了怎样的变化,我要引用禅匠们对于“如何是佛”这个问题所做的一些答语,作为说明。下面,我们将不难看出:佛陀到了禅中,就不再是一个身带天神之光的超自然造物了;他成了一个跟我们没有两样的老绅士;他在我们当中走来走去,跟我们谈这谈那,可以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常人。无论他放什么光,都得由我们去发现,因为,那已不是肉眼可见的了。中国人的想象可没有那样高明、那样光灿、那样令人眼花缭乱。本文第一部分所述的那些光辉景象,至此皆已收敛起来了,因此,我们也就重新立足于这个灰色的大地之上了。就佛陀本人及其超自然的作用和不可思议的环境而言,从表面看来,禅与华严经之间似有一条严重的裂缝。但当我们一经深入此事的实质之后,即可看出,它的里面却有不少“相即相入”或“互相交参”的地方,只有以华严的眼光去看始可明白。

……

僧问百丈怀海禅师(720~814):“如何是佛?”

师云:“我是阿谁?”

僧云:“某甲。”

师云:“汝识某甲否?”

僧云:“分明个。”

师乃举起拂子云:“汝还见么?”

僧云:“见。”

师乃不语。[7]

这里的问题是:这僧的问题得到解答了没有?他见到佛了没有?

芙蓉灵训禅师,初参归宗,问:“如何是佛?”

宗曰:“我向汝道,汝还信否?”

师曰:“和尚发言,何敢不信?”

宗曰:“即汝便是!”

师曰:“如何保任?”

宗曰:“一翳在眼,空华乱坠!”[8]

对于这个问答,后来的法眼大师评云:“归宗若无后语,有什么‘归宗’也?”

僧问大龙洪禅师:“如何是佛?”

师云:“即汝便是。”

僧云:“如何领会?”

师云:“更嫌钵盂无柄那?”[9]

有借惠超问法眼禅师:“如何是佛?”

师云:“汝是惠超!”

其僧于是悟入。[10]

对于这个公案,后来的禅师颂云:

问佛从头理不亏,莫同巧妙骋锋机。

真金若不炉中毁,争得将金唤作泥?

——汾阳沼禅师

江国春风吹下起,鹧鸪啼在深花里。

三级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夜塘水!

——雪窦显禅师

通官买卖不相饶,问佛言云是惠超。

嗟见衲僧生异解,认他虹桥作仙桥!

——天衣怀禅师

才到元正便是年,暖风无处不陶然。

途中多少寻春客,误听黄莺作杜鹃!

——佛惠泉禅师

问佛分明答惠超,半斤八两不相饶。

丛林万古为殃祸,恶语伤人恨不消!

——真歇了禅师

下面所引马祖的答语较为抽象,亦较为富于哲理的意味:

大悔法常禅师,初参马祖,问:“如何是佛?”

马祖答云:“即心是佛。”

师即大悟,便入山隐居。

马祖闻师住山,乃令一僧往问云:“和尚见马师,见个什么,便住此山?”

师云:“马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这里住。”

僧云:“马师近日佛法又别。”

师云:“作么生别?”

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

师云:“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

其僧回,举似马祖,祖云:“梅子熟也!”[11]

僧问云居义能禅师:“如何是佛?”

师云:“即心是佛。”

僧云:“学人不会,乞师方便。”

师云:“方便呼为佛,回光返照看:身心是何物?”

禅师经常劝告弟子的忠言是:“莫执文字”。文字(包括语言)有个专门术语,叫做“方便”(upaya),亦即助人体会禅理的工具。

僧问真净文禅师:“如何是佛?”

师呵呵大笑。

僧曰:“何哂之有?”

师曰:“笑你随语生解。”

僧曰:“偶然失礼。”

师喝曰:“不得礼拜!”

僧便归众。

师复笑曰:“随语生解!”

这就是僧问“如何是佛”而禅师们往往答以“口是祸门”的道理。

我如果这样引录下去,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因此,下场只举数例,借以表明禅师们在答复“如何是佛”的问题当中指出了多少方面。所有的答语皆不必指是佛的一个方面;因为,这些答语多少总得受到发问情况的约制。

洞山守初答云:“麻三斤。”

云门文偃答云:“干屎橛。”

汾州无业答云:“莫妄想!”

首山省念答云:“新妇骑驴阿家牵。”

芭蕉义的答语是:“山青水绿。”

归宗道诠(928~985)的答语是:“待得雪消后,自然春到来。”

保福殊的答语是:“描不成,画不就。”

澄慧端的答语是:“泥捏全装。”

道吾能的答语是:“毁着下瞋。”

五祖演的答语是:“露胸跣足。”

僧问赵州从谂禅师:“如何是佛?”

师云:“殿里底。”

僧云:“殿里底是泥龛塑像。”

师云:“是。”

僧云:“如何是佛?”

师云:“殿里底。”

又有僧问:“如何是目前佛?”

师云:“殿里底。”

僧云:“这个是柏貌佛。如何是佛?”

师云:“即心是。”

僧云:“即心犹是限量。如何是佛?”

师云:“无心是。”

僧云:“有心,无心,还许学人拣也无?”

师云:“有心,无心,总被你拣了也,更教老僧道什么即得?”

例子已经举得够多了,因为,这已使我们足以看出禅师们在依照自己的见地与当时的情况答复这个问题之时的心境了。我们不妨说,中国人的实践精神已使佛陀重返人间,以使他赤足袒胸、灰头土面地在我们之间活动了。比之在逝多林受到十方菩萨恭敬礼拜的那个崇高伟大的形象来,首山省念那位手牵老驴的婆婆佛,或智门光祚那位肌肉发达的赤足大仙[12],愿得多么滑稽可笑!然而,我们却可从这幅景象之中看出:《华严经》的真正精神已经实实在在地适应远东的水土了。

注解:

[1] 指the Gaṇḍavvūha或Avataṁsaka,中文泛称《华严经》,代表大乘思想的一大宗派,据传,此经系佛陀开悟后在甚深禅定之中所说。但在这部经中,佛陀除了对文殊或普贤等等大菩萨所做的陈述以“善哉!善哉!”(sādhu!sādhu!)表示印可或视情况需要而从身体某一部放射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光线之外,他本人并未以任何题目作过讲述。梵文的Gaṇḍ avvūha专门叙述善财(Sudhana)童子在文殊菩萨指导之下出发行脚的经过。这位志求无上正觉的青年行者到处寻师问道,一共参访了五十多位善知识(或大导师),目的在于体悟菩萨所行的菩萨道或其修行生活。此经(指《四十华严》或《入法界品》)约占《华严经》(指《六十华严》或《八十华严》)的四分之一有余,其本身亦颇完全,故可证明有其独主的出处。详见上文最后一节。

[2] 此系大乘佛教的一个重要观念,详释见拙著《楞伽经研究》(Studies in the Lankavatāra sūtra)一书第二〇二页。

[3] 中国的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而峨眉山则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普陀山则是观音菩萨的道场(又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译者添足)。

[4] 语出夹山灵泉院的晓纯禅师(大概是十一世纪时的人),详见《续传灯录》卷第二十。

[5] 此节引自弥勒菩萨对善财童子所做的开示。详见滚筒油印梵文本第一四一四至一四一五页。

[6] 这位菩萨名叫Dharmadhātu-tala-bheda-jñāna- abhijñā- rāja(中文为“法界差别愿智神通王”——译者),从这个世界上方前来参加逝多林大会。详见滚筒油印本第八十六页。(经将下引偈文的英译与中文译文对照研究后,发现两者大体相同;故照录中文译语而不另译——虽第一偈示末后一语的英译为the Mahāyāna,意为“大乘”,而中译“大慈慧”——译者)。

[7] 详见《传灯录》卷第六。

[8] 语见《传灯录》卷第十。

[9] 语见《传灯录》卷第二十三。

[10] 详见《禅林类聚》卷第二。

[11] 详见《传灯录》卷第七。

[12] 智门光祈回答“如何是佛”的问题时说道:“踏破草鞋赤脚走。”又答“如何是佛向上事”的问题时说道:“拄杖头上挑日月。”对于这个问答,南室静禅评唱云:“问又问得好,答亦答得奇。今日或有人问:‘“踏破草鞋赤脚走”,意旨如何?’只向道:‘碧潭深处清秋月。’‘“拄杖头上挑日月”又作么生?’‘紫罗帐里撒真珠。’然虽如是,此犹是赞叹之语。却‘如何是佛?’‘池荫萏莲,两株清瘦栢。’‘如何是佛向上事?’‘长向僧家庭,何劳问高格?’又颂云:‘踏破草鞋赤脚走,胸中愤气冲牛斗。须弥顶上击金钟,百战场中狮子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