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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拳打脚踢

破解公案,仅仅依靠“决定心”不可能达到目的。当某种危机来临之际,心理意识往往由失足落入的“壕沟”发生转变,所以这时需要来自外界他人的某种撞击。所谓必要的撞击一般表现为愤怒、义愤、屈辱等激烈的情绪兴奋形式。在这种激情的刺激下,往往可以获得某种异常的力量,从而打破平素所设计的意识限界。换言之,激烈的情绪波动,能够唤醒我们心中平素未曾意识到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孔子的弟子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33]这里谈到了冲破束缚自己手脚的障碍的重要性。由此看来,需要运用某种异常手段来刺激当事者本人。禅师对于人的这一心理层次异常清楚,所以选择极为适当的时机加以实践,譬如对禅修弟子拳打脚踢等等。这些看似冷漠粗暴的接化施教手段绝非出自禅师心中的愤慨,而是禅师利用弟子们的不满和愤慨情绪而施行的引导手段。

伊达自得(1802~1877)为日本明治初年纪州藩主的重臣,因惹怒主人而被迫蛰居家中。他借此难得机会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三藏。经数年获得了自由之身以后,他又矢志禅修,经人介绍,拜在以接机施教手段严厉而闻名禅林的京都某禅师门下参禅修道。伊达自以为参得了公案而前往禅师处禀报,不料禅师一言未发而将他暴打了一顿。

禅师的这番举动深深地挫伤了这位具有强烈自尊心的老年强悍武士。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而向身为介绍人的友人诉说了内心的苦衷:“我虽苟为武士,但迄今为止还未曾遭受过来自君主或双亲的如此有损体面的虐待,这类无礼之徒实在让人难以忍耐。我一定要和这个假和尚好好地算算账。我先割了他的脑袋,然后自己切腹自杀,不然实在难以忍受这般羞辱。”

这位友人闻之泰然而道:“你割了和尚的头又有什么用呢?和尚的心中压根儿就不存在‘我’这个字眼,他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禅’这个字。你倒是应该仔细地想一想,拳打脚踢一定自有缘由。”

伊达只得告别友人,闭门隐居,开始聚精会神地冥思苦想公案。数日后,宛如天色破晓,心中豁然明朗,终于破解了公案的真谛。于是,他立刻赶到禅师的丈室,向禅师禀报了透彻的见解。

今北洪川(1816~1892)为日本近世著名禅师。年轻时曾为儒者,由于心灵始终不得满足,25岁便转身投入禅门,落发为僧。他的师父大拙和尚以接化手段狠辣峻烈而闻名禅林,对待今北洪川更为严格。有一天,今北洪川奉禅师之命为来客烧豆腐汤。由于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厨师训练,所以把一块好端端的豆腐切得稀烂。禅师为此勃然大怒,一气之下要把他赶出寺门。作为第三者,一般都会认为这个处罚未免过重,况且洪川本人也低头认错并进行了深刻的反省。但禅师就是不依不饶,不肯善罢甘休。今北洪川这个刚入门不久的小和尚无所适从,沮丧到了极点。一个平素经常照顾他的师兄目睹了这一切,主动好言劝解禅师,平息了他心头的怒火。

其后,今北洪川因闻禅师说禅而有所启发,误以为已经证悟。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弦的是如下两句:

竹影扫阶尘不动,

月穿潭底水无痕。[34]

这两句有名的七言绝句,曾经唤起镰仓圆觉寺的创建者佛光国师对禅法的深切关心。日后,今北洪川接任了圆觉寺的管长(住持)。

但是,大拙禅师对今北洪川的所谓证悟见解根本不屑一顾。禅师近乎无情的排斥态度驱使今北洪川更加集中自身的思维和直觉能力,专心致志于禅修。但是,今北洪川还是陷入了绝境,迷失了继续前进的方向,失去了后退的方法。每次向禅师禀报自身的禅修见解,得到的都是禅师无条件的斥责,乃至不分青红皂白的殴打。今北洪川失望沮丧至极,为阻挡自身精神觉醒的所作恶业的重负而悲泣。但是,其师一如既往地毫不留情,一言一行都充满了憎恶之心。虽然今北洪川对自身所处的不幸惨状深感悲哀,但是他绝没有气馁和动摇,反而愈发恭敬地全力照料当时正在患病的禅师。

日复一日,极为艰难的禅修生活使今北洪川的体质逐渐衰弱,食欲减退、面色苍白。同门的学人不禁暗自担心洪川可能不久就要屈服于严峻的考验。但是,今北洪川本人的心境却完全不同,因为他确信自己已经逐渐地适应了这一禅修环境,正在日益进步。有一天晚上,今北洪川来到禅堂,同门的僧众都外出参加佛事活动,空无一人。他专心致志地参禅了一夜,甚至连天明也没有察觉,只是恍恍惚惚地听到了报晨的击板声音。终于,他觉察到自己已经行进到了即将破解“此事”真谛的阶段。于是,他终日不离禅堂,为了使自身与公案融为一体而废寝忘食地发奋禅修。进入傍晚,他突然感到浑身充满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微妙快感,身体五官清澈无比,诸般差别皆然消失。这种状态没有一直持续下去,而心中异常清澈之感逐渐扩散开来,精神之眼顿时为之一开。他听到了一声长鸣,看到了一道幻影,两者都不是来自人间地上。他如实地品尝到了甘露之醇美,迄今为止所持有的一切暧昧的疑惑及一切学识烟消云散,一扫而光。他突然大声地吼道:“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我终于证悟了!一切圣典都变成了日光下的烛火!”

禅宗史上记录着许多诸如此类的见性开悟先例。譬如,某参禅僧自信已经悟得公案的真谛,反而遭到禅师的强烈斥责而被赶出门外。在羞耻和愤怒之情的驱使下,他通宵反复钻研探索公案。时值盛夏之夜,禅堂内蚊虫飞绕,而他只是身着一件薄衫,强忍着辘辘饥肠,将公案置于全部身心。接近拂晓之际,他终于悟得了禅师的所谓“险恶用心”。当他从禅定的世界挺身而起时,饱餐了血的蚊虫仿佛露珠一般在他的脚下滚来滚去。

中国宋代,某僧登门参访一位以接化施教手段峻烈而闻名的禅师。只见寺内空空荡荡,参禅弟子都不敢亲近。但是,这个血气方刚的学僧对禅师严厉暴躁的秉性毫不介意。即使禅师隆冬天气里向禅堂里泼冷水,他依然顶着刺骨严寒坚持禅修,从未萌生过退转之意。学僧坚定而顽强的意志终于感化了禅师的铁石心肠,而收留其为入门弟子。

正受老人接化白隐禅师的手段也闻名于禅林。在夏日的一个雨夜,白隐因为固执己见而被其师由廊下踹了下去。正是禅师的这一野蛮粗暴的行动将误入歧途的白隐拯救了出来。

因此,禅家认为这种“拳打脚踢”的接化施教手段很有必要。在这种场合,无论任何知识和议论都已经无济于事,无论任何口头的劝说也不能拯救禅修者,而只有借助于突如其来的击打,才能够掸落附着在禅修者灵魂深处的污垢。这种倏然的觉醒,只有在强烈的感情波动的冲击下才有可能实现。

譬如,白隐禅师外出托钵化缘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这家的老妇人本来没有任何供养之意,而白隐却毫无察觉,依然与伫立门前的老妇人对面而立。老妇人见状勃然大怒,举起手中的扫把就是一顿痛打。但是,老妇人的这一暴行却使白隐觉悟到了超越理论理解的禅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