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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中文——最宜于表现禅道的文字

寺院生活并非整日工作和打坐参禅;除此之外,亦有一些属于知解的活动,以前面所述的上堂或上课方式进行之。不过古时候并没有定规的“接心”,所有一切的上堂或说法,都在节度日、纪念日或在吉祥时节,例如迎接嘉宾、欢送师长或完成定期工程之际举行。总之,利用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上堂说法,以便开示真理的追求者。所有这些讲道、说法、劝勉以及极富禅宗特色的示众或提唱,悉皆载于它的典籍之中;其中大部材料,都是这些东西。禅宗虽然标榜不立文字,但它的里面却也充满了语言文字,几乎可以说是过满了。在举示此等上堂说法之例以前,且让我暂时岔开本题,略述一下作为禅道运载工具的中国语言。

在我看来,中国语言是最宜于表现禅道的文字;就其文字的一面来说,也许是传递禅意的最佳媒介了。它是一种单音节文字,故而极其简明而又富于活力,因此一个字可以传达多重的意义。虽然,意义的含混,也许是由于这些优点而有难以避免的缺点,但禅却善于利用此点,因此,语意的含混一旦到了禅师的手中,就成了威力无比的武器。禅师不但不愿含糊其辞,更是不愿被人误解,但一个选择适当的单音,一旦从他口中说出之后,就成了一个极富含意的字眼而传达了整个的禅学体系。一般认为,云门是这方面最拿手的一位禅师。为了举示他的语句多么简洁有力,且引下面各节为例:

僧问:“如何是云门剑?”门云:“祖!”

问:“如何是云门一路?”答:“亲!”

问:“佛有三身,哪一身说法?”答:“要!”

问:“承古有言:‘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应须偿宿揍。’未审二祖是了不了?”答:“确!”

间:“如何是正法眼?”答:“普!”

问:“杀父母,向佛前忏悔:杀佛杀祖,向什么处忏悔?”答:“露!”

问:“如何是道?”答:“得!”

问:“父母不听不得出家。如何得出家?”答:“浅!”进云:“学人不会。”答云:“深!”

问:“如何是无影句?”答:“举!”

问:“如何是问里有眼?”[22]答:“瞎!”

只用一个简单的单音,种种繁难的问题即可迎刃而解。一般而言,禅师说话大都不喜欢转弯抹角;世上假如有说话真正直接明白的人的话,那么,禅师要算是最直接、最明白的人了;他们出语的特色是:斩钉截铁,绝不拖泥带水。表现此等特色——简洁有力,是中国语言的特长,因为,一个音节,不仅就是一个字,有时就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少数几个名词放在一起,无须动词或连接词,往往就可以表明一个复杂的意念。不用说,中国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鲜明的警句和韵味无穷的格言。单字颇为弯扭,而且互不相连,但一经结合之后,它们就像许多岩石嵌在一起一样,且没有嵌接的缝隙可寻。虽然,它们看来不似有机组织,每一个环节皆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但当每一个音节均皆发出之后,无懈可击的整个效果即行产生。中文真是一种绝妙的神秘语言。

禅的生命既然在于它的简洁性和直接性,它的文献里面也就充满了俗语和方言的表现。众所周知,中华民族是一个酷爱古典形式的民族,学者和哲人只知运用高度典雅的文体表达自己的见地,因此,古代中国文学所传给我们的,就是这种古典文体,可说没有什么通俗的方言作品传至后代——除了在唐宋时代的禅宗语录中所可寻到者之外。说来真是一种命运的反讽,那样喜欢直接诉诸直观认识而不曾运用语言作为真理传达工具的人,竟然成了古代方言俗语的传承者,而这正是被古代作家视为俚俗和不堪采用而加以抛弃的东西。不过,理由却也简单。佛陀当初说法,所用的是大众通行的口语,基督传教亦然。希腊文、梵文(乃至巴利文)的经典,都是因为人们信心开始消退而烦琐哲学得以抬头之后所做的精心努力。如此,活生生的宗教既然变成了一种知识的体系,也就不得不被翻译而成一种高度典雅但颇做作,故而多少有些扭曲的形式。这是禅自始就极端反对的做法,因此,禅所采取的语言,自然就是最投合大众胃口的语言——亦即最能使得一般大众打开心扉迎接一种新的生命之光的语言。

大凡是禅师,只要可能,都尽量避免使用佛教哲学所用的专门语汇;他们不仅在谈论这类话题时犹如面对普通人一样,而且采用普通人日常所用的言辞。因为,这种言辞不但为一般大众所可领会,同时亦最宜于表现禅的要义。禅的文学就这样成了古人智慧的独特宝库。这种情形,在日本也是一样;白隐在推行禅的现代化时,不但采用了大量的俚语方言,甚至连流行歌曲也被用上了。禅的这种采用新语的倾向,可以说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因为禅是富于生命和创意的东西,自然不愿采用文人学者和文学家所用的那种陈腐不堪、了无生气的语言。因了这个缘故,连研究中国文学的饱学之士,也看不懂禅家的著述,至于其中的精神意义,更是不用说了。因此,禅宗文学可说已在中国文学中独树一帜,完全独立于整个的古典文学主体之外。

正如我曾在别处说过的一样,禅因在中国文化史中形成了一种如此独特的影响而成中国心灵的真正产物。禅,只要有一天不脱离印度的影响,就有一天不能从佛教哲学的思维推理之中解脱出来;这也就是说,禅如果不离它的专门术语,就不成其为禅了。有些学者认为,所谓的原始佛教里面,并没有禅可言;究竟说来,佛陀并不是禅的创立者。但我们必须晓得的是,诸如此类的评述,忽视了如下的一个事实,就是:大凡宗教,一经移植之后,就会入境问俗,适应当地人民的精神需要,否则的话,就会因为缺乏赋予生命的灵魂而逐渐枯萎。禅到中国,一开始就宣布它所传的是佛的精神,而不是文字;这也就是说,不依倚传统佛教哲学及其专门术语和思维方式的禅,从它本身的里面织出它自己的衣装,正如蚕之自行编织属于它自己的茧一样。由此可知,禅的外衣是完全自制的,不但完全适合它自己的身材,而且,既无补缀的痕迹可见,更无丝毫缝隙可寻——实在说来,禅就是传说中所说的真正天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