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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禅中的无意识

“无意识”一词,我所指的含义,可能和心理分析家不同,我必须把我的立场解释一下。对无意识的问题我所采取的是什么态度呢?假如我可以用“无意识”这个词,我得说,我的“无意识”是“后科学的”或“前科学的”。你们各位都是科学家,而我是一个禅者,我的态度是“前科学的”——有时我怕甚至是“反科学的”。“前科学的”不是一个恰当的用词,但它似乎表达了我所希望要它表达的。“后科学的”也不算坏,因为禅是在科学或智化作用占据了整个人类研讨领域一段时期之后发展起来的;而禅要求我们,在无条件地把人类活动整个领域交给科学全权统治之前,我们必须停下脚步,在自己心里反省,看看事物是否像它们所应当的样子完好无病。

在对于实物的研究上,科学的方法从所谓的客观观点来看一个物体(对象)。譬如说,设如这桌子上的一朵花是科学研究的对象。科学家们会把它施诸各种各样的分析,植物学的、化学的、物理学的,等等;并把他们从各自研究角度所得关于花的知识告诉我们,并且说,对于花的研究已经尽了,不再有其他事情可述——除非是在其他研究中,偶然还有新的发现。

因此,科学对于实体研究的主要特征,是去描绘一个物体,是谈论关于它的种种,是围着它转,是把吸引我们的感官与智力的任何东西抓住,并把它从物体本身抽离出来,而当所有这些都被认为已经完成,再把所有这些由分析而来的抽象所得物加以综合,而把其结果认作是物体本身。

但这个问题仍旧存在:“那整个物体真正已经被罩在网里了吗?”我要说:“断然没有!”因为我们以为我们所捉住的那个物体,只不过是种种抽象的总和,而不是物体本身。就实际而功利的目的而言,所有这些所谓的科学抽象物,似乎已经绰绰有余。但是,那所谓的物体却根本不在此处。当我们把网拉上来,我们发现某些东西业已从精致的网缝中溜失。

然而对于实体还有另外一种趋近的方法,是先于科学的,或者是后于科学的。我称它为禅的趋近法。

1

禅的趋近法,是直接进入物体本身,可以说是从它里边来看它。去认知这朵花乃是变成这朵花,去做这朵花,如这朵花一般开放,去享受阳光以及雨泽。当我这样做,花就对我说话,而我知道了它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喜悦、所有的痛苦;这就是说,我知道了在它之内所脉动着的全部生命。不只如此,伴同着我对这朵花的“知识”,我知道了宇宙所有的秘密,而在其中也包括了我的自我的秘密,这个秘密到现在为止,一直逃开了我所有的追求,这是因为我把自己分成为两个——追求者与被追求者、物体与影子,何况我永远未能抓住我的自我,而这种游戏又是何等耗尽心力!

然而,现在由于对花的认知,我知道了我的自我。这即是说,由于我把自己失却在花中,我知道了花以及我的自我。

我把这种对实体的趋近法称为禅的方法,是“前科学”的或“后科学”的,或甚至是“反科学”的方法。

这种认知实体或看实体的方法,也可以称之为意志的或创造性的方法。科学的方法是把物体屠杀,把尸体分解,然后再把各部分合并,由此想把原来活活的生命重造出来,而这实际是完全不可能的;禅的方法则是把生命按它所生活的样子来感受,而不是把它劈成碎片,再企图用智力的方法拼合出它的生命,或者用抽象的方法把破碎的片断粘在一起。禅的方式是把生命保存为生命,不用外科手术刀去触及它。禅的诗人唱着:

让一切保留她自然的美貌,

她的皮肤未经手触,

她的骨骼未被撼摇,

无须施朱,无须敷粉,

她就是她,多么奇妙!

科学所处理的是抽象物,在其中没有活动。禅则把自己投入创造的渊源中,而饮取其中所蕴含的一切生命。这个渊源乃是禅的无意识。然而,花并无意识于它自己,是我把它从无意识中唤醒。当丁尼生把它从墙的裂缝中拔下,他便失却了它。芭蕉,当细细看着野篱墙边那羞赧开放着的荠花,就得到了它。我无法说明,那无意识确当是在何处。是在我里面?还是在花里面?或许,当我问“何处”,它何处都不在。设若如此,让我就在里边,而什么都不说。

科学家谋杀,艺术家重创。后者知道由分解是不能达到实体的。因此他用画布、画笔与颜料,来试图从他的无意识中创造出来。当这个无意识真挚而诚实地将自己同宇宙无意识相认同,艺术家的创作便是真挚的。他真真实实地创造了某种东西,他的作品不是任何东西的抄袭,它是因自己而存在的。他画一朵花,而设若这朵花是从他的无意识中开放出来,它就是一朵新的花,而不是一个自然物的模仿。

某一位禅寺的住持,想在法殿的天花板上画一条龙。他请一位知名的画家担任这份工作。后者答应了,但抱怨说他从未看过真正的龙,即使真正有过这种东西。住持说:“不要在意有没有看过这种东西。你自己变成一条活生生的龙,并把它画出来。不要照着陈腔滥调的方式。”

画家说:“我怎么能变成一条龙呢?”住持回答:“你回到你的屋子去,把你的心意集中在上面。你觉得非画不可的时间将会到来。那时,就是你变成了龙,而龙催促着你,为它赋形。”

这位艺术家遵照住持的话,经过几个月的坚持努力,而变得有信心,因为他在他的无意识中见到了自己化身为龙。其结果就是我们今日在京都妙心寺法殿所见到的天花板上的龙。

顺便我要提到一位中国画家与龙的故事。这位画家想画一条龙,但是由于从未看过活龙,就盼望着有这么一个机会。有一天,一条真正的龙从窗子探头进来,说:“我来了,画我吧!”这位画家如此震惊于这个未曾预料的访客,以至于昏倒,而未能好好看它。他未能画出一条活生生的龙。

只是看是不够的。艺术家必须进入物体之内,从里面去感觉它,并让自己去过它的生活。梭罗(Thoreau)被认作是比职业的自然学家更好的自然学家,歌德亦复如是。他们认识自然,正是因为他们能够用自己的生命去过它的生活。科学家则用客观的方式来对待它,即用肤浅的方式。“我和你”可能完全正确,但事实上,我们却不能说这句话,因为当我说这句话时,“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二元论必须以某种非二元论的东西作为其基础,否则,就不能维持。

科学靠二元论而繁盛,因此,科学家们意图把一切都简化为量的单位。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发明种种的机械器具。工艺学乃是现代文明的主调。任何东西,只要他们不能把它简化为量,就把它视为非科学或前科学的,而加以摒弃。他们设置了一套规律,而凡是超出了这些规律之掌握的,他们就自然把它弃之一旁,认作是不属于他们研究的范围。他们的网不论是何等精密,但由于它们是网,某些东西就必然会溜失,而这些东西因此就不能用任何方式来测量。量必然是无尽的,而科学终要有一日承认,要掌握实体,它是无能为力的。无意识是科学研究的领域之外的。因此,科学家们所能做的一切,乃是指出这一个领域的存在而已。而这也足够科学去忙碌了。

无意识是一种必须去感觉的东西——所言感觉,不是一般而言的意义,而是以我所要称之为最原始或最基本的意义。这可能需要解释。当我们说“我觉得这张桌子硬”,或“我觉得冷”,这类感觉是属于感官领域的,同听或看之类的感觉有所分别。当我们说“我觉得寂寞”或“我觉得高兴”时,就更为有整体意义、内在意义,然而,仍旧属于相对的意识领域。但对无意识的知觉则是远为更基本、更初始,指向“无名”时代,那时,意识尚未从我们所称为混沌状态的自然觉醒。然而,自然并非混沌状态,因为任何混沌状态的事物都不能存在。它只是一个概念,赋予那拒绝用一般的尺度来衡量的领域。自然是混沌的,其意义为,它是无限的可能性的储藏所。从这一个混沌中所发展出来的意识,是肤浅的东西,只能触及实体的边缘。我们的意识,只不过是遍布地球的汪洋中一个漂浮的小岛。然而,是经由这个小岛,我们才能够看出去,看到那无限伸延的无意识本身;对于它,我们所能具有的一切,乃是对它的感觉,但是这个感觉却非小事,因为是由这个感觉,我们才认识到我们这片断的存在具有其充分的意义,而由此我们可以确定,我们并不是白活一场。科学,由其本性使然,从不能给予我们完全的安全与无畏之感,这种感觉是由我们对无意识的感受而来。

我们不能希望所有的人都成为科学家,但是我们却生而具有如此的禀赋,以致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当然不是特殊领域的艺术家,诸如画家、雕刻家、音乐家、诗人等,而是生活的艺术家。这个生活的艺术家,听起来可能新奇,但是,事实上我们却生来都是生活的艺术家,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我们大部分人都失于成为这样的艺术家,而其结果,是我们把生活搞得一团糟,问:“生命有什么意义?”“我们岂不是面对着空白的虚无吗?”“当我们活了七八十岁,甚至九十岁以后,我们又到哪里去呢?谁也不知道。”我听说,大部分的现代男女都为了这个原因而患有精神病态。但是禅者可以告诉他们,他们所有这些人都忘了他们是生而为艺术家,是生活的创造家,而一旦他们发现了这个事实与真理,他们将会从他们的苦恼中解脱出来——不论这个苦恼他们称之为精神官能症,或精神病,或其他任何名目。

2

做一个生活的艺术家有什么意义?

任何种类的艺术家,就我们所知,必须用某种工具来表达他们自己,并用某种形式来证明他们的创造性。雕刻家必须有石头或木头或泥土,以及雕刻刀或某些其他的工具,来把他自己的理念刻画在材料上。但是一个生活的艺术家却无须走出他自己之外。所有的材料、所有的工具,以及一般所需要的所有技巧,他都是生而具有,甚至在父母生他以前就已具有。你们会惊奇地说,这太奇怪了,这太出乎寻常了,但是,只要你们略想片刻,我可以确定,你们必然明了我的意思。如果不能,我愿意明明白白告诉各位:我们大家所共同具有的这个身体,这个肉体的身体,就是材料,相当于画家的画布,雕刻家的石头、木头或泥土,音乐家的小提琴或笛子,以及歌唱家的音带。而所有连接在身体上的部分,如手、脚、胴体、头、内脏、神经、细胞、思想、情感、感觉——事实上,凡构成整个人的所有部分——都既是材料,又是工具,让人把他的创造天才表现为行动以及所有形式的行为;事实上,是表现为生命本身。就这样一个人而言,他的生活反映出他从无意识的无尽泉源所创造出的每一个意象。就这样的人而言,他每一个行为都表现了原本性、创造性,表现了他活泼泼的人格。在其中,没有因袭,没有妥协,没有受禁止的动机。他只是如其所好地那样行动着,他的行动像风那样随意扬着,他没有拘囚于片面的、有限的、受限制的、自我中心的存在之自我。他已经从这个监牢中走了出来。唐代一位伟大的禅师说:“当一个人是他自己的主人,则不管他身居何处,他都忠实于自己而行动。”这样一个人乃是我所称的真正的生活艺术家。

他的自我已经触及那无意识,那无限的可能性的渊源。他是“自由自在的”(He is“no- mind”,他是“无心的”),如圣奥古斯丁所说,“爱上帝,并做你想做的”。这同17世纪的日本禅师至道无难的一首和歌相合:

当我们活着,

做一个死人,

彻底死去;

然后如愿而行,

一切尽善。

爱上帝,是要没有自我,没有心,是去变成死人,是从受压抑的意识动机中解脱出来。这个人的“早安”,没有任何人性的利益成分。他只是打招呼而已。他饿了,就吃。从表面上看,他是一个自然人,直接从自然而来,没有现代文化人的种种复杂意识形态。但他的内在生活是何等丰富,因为他是同广大的无意识直接相通的。

我不知把这种无意识称作宇宙无意识是否确切。我之所以喜欢如此称谓它,是因为我们通常称之为意识的相对领域,在某处没入未知境,而这个未知境,一旦我们认知,就进入通常意识,并把后者之中的一切错综复杂的缔结,处理得泰然有序,这些缔结原是以不同的程度折磨着我们的。如此,这未知境同我们的心灵是连接在一起的,并且,就此而言,未知境和心灵一定有某种相同的本性,蕴含着相互的沟通。我们可以如此说,我们有限的意识由于我们知道它的界限,导致我们种种的忧虑、恐惧、不安。但是,一旦我们认知我们的意识是从另外某种东西流出,而这种东西虽然不能被我们以认知一般相对事物的方式来认知,却与我们是密切相关的,我们就免除了种种形式的紧张,并且能彻底安于我们自己及一般世界。这种未知境,我们不可以称之为宇宙无意识或无限创造的渊源吗?由此渊源,不仅各种艺术家孕育他们的灵感,即使我们一般人,也各以他自己的禀赋,把生活化做真诚的艺术。

把日常生活变为艺术,可以由下面一个故事得到某种程度的说明。公元8世纪的道悟,是唐朝的一位伟大的禅师。他有一位年轻的弟子,想向他学禅。他侍奉了师父一段时期,但并没有受到特别的教训。有一天,他对师父说:“我跟随您已经有一段时期了,但未曾听你为我指示心要,为什么呢?”师父说:“自从你来到此间,我没有一时一刻不为你指示心要。”弟子回答:“请告诉我是些什么?”“你送茶来,我接;你送饭来,我受;你行礼时,我点头。我何处没有指示你心要呢?”听了之后,弟子低下头来思考师父话中的意义,这时师父又说:“你一开始思考它,它就不在那里了。你必须立刻看到它,不用推理,不用犹豫。”“见则直下便见,凝思即差。”这句话使得弟子悟见了禅的真理。

只再说一点,禅的真理是一种把单调乏味的生活、索然的平凡生命,变成为一种艺术的、充满真实内在创造的真理。

在所有这些里面,都有着某种早于科学研究的东西,有着某种科学的网所不能打捞的东西。

在禅意义中的无意识,无疑是神秘的、未知的,而因此是非科学的,或前科学的。但这并不意味它是我们的意识所不能达到的,或某种与我们无关的东西。事实上,正好相反,它是与我们最密切的东西,而正由于这样的密切,我们就很难掌握它,正如眼睛不能看到它自己。因此,要意识到无意识,需要意识方面的特殊训练。

就发生的原因而言,意识是在进化的过程中某段时间从无意识中觉醒的。大自然按照它自己的路途运行,并未意识到它自己,而有意识的人则从它而生。意识是一种跃起,但这个跃起并不意味脱节。因为意识是同无意识经常而不断地交织着。确实,没有后者,前者就不能发生作用,它会丧失其运作的基础。这乃是何以禅宗宣称道是“平常心”。对禅宗而言,道当然意味着无意识,而这是在所有时间中都在我们的意识中作用着的。下面一段问答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关于禅的无意识:当一位和尚问一位禅师,什么是“平常心”,他回答说:“饿了吃,困了睡。”

我可以确定你们会问:“如果这就是你们禅宗所讲的无意识,把它当作高度神秘的东西,当作人性生活中最高的价值,当作使人变化的东西,我们不得不怀疑它。所有这些‘无意识’的行为,都老早按照精神分析学原理,交付给我们意识中的本能反射领域。我们倒很认为无意识应该跟心灵的更高功能相关,特别是,比如说,就剑术而言,是要经过长年训练才能得到那些功能。至于这些反射行为,诸如吃、喝、睡觉等,是低等动物和婴儿与我们共有的。禅当然不至于把它们当作充分成熟的人要在其中寻求意义的东西。”

让我们看看,在“本能的”无意识与高度“训练的”无意识之间是否有根本的不同。

盘珪禅师是现在日本的禅宗大师之一,常常讲授关于不生的道理。为了证明他的理念,他常常指出我们的日常经验,诸如听鸟啼、看花开等,都是由于我们之中的不生才能经历到。他总结说,不管是何种开悟[3],都必须以这个经验为基础。

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指的是我们的感觉领域和高度形而上的不生之同一。就一种意义而言,这是不错的,但就另一种意义而言,却是错的。因为,盘珪的不生,是一切事物的根源,不仅包括我们日常经验的感觉领域,而且包括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实体,而充满了宇宙十方。我们的“平常心”,或我们的日常经验,或我们的本能行为,就它们本身来说是没有特别价值与意义的。只有当它们和那不生,或我所称谓的宇宙无意识相涉时,才有意义。因为不生是一切创造的可能性的源头。因此,当我们在吃时,不是我们在吃,而是不生在吃;当我们倦了,睡觉,不是我们在睡,而是不生在睡。

就以无意识是一种本能性的东西而言,它并未越出动物或婴儿的无意识,但这并不是成熟的人之无意识。后者的无意识是受过训练的无意识,在其中,他从婴儿期所经历的一切意识经验,都被并入,而构成他的整个生命。由于这个原因,一个剑士,当拿起他的刀剑,他的剑艺以及他对于整个处境的意识,都退入幕后,而他受过训练的无意识,开始以最充分的程度,演出它的角色。剑之使用于此犹似其本身具有一个灵魂。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就以同感官领域相关而言,无意识是生命的长期宇宙性进化史的结果,并且是兽类与婴儿所共同具有的。但是当智力开始发展,当我们开始成长,感官领域被智力所侵入,而感官经验的纯朴于焉消失。当我们笑,已经不只是在笑,另有某些东西加了上去。我们吃东西时,并不像我们幼儿时一般,吃混入了智性。而由于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这种智力的侵入,或智力的混淆,单纯的生物行为就被自我中心的利益污染。这意味着现在有一个闯入者闯进无意识,而后者不能再直接进入意识的领域,而原先交付给生物本能作用的那些行为,现在变成了由意识和智力来指导的行为。

这一种改变,乃是《圣经》用语中所谓的“纯洁”的丧失,或“知识”的获得。在禅宗和佛教,把它称为“情染”(烦恼),或者“被智性所统御的意识心的干扰”(被分别识所干扰的心作用)。若此,禅要求成熟的人,将这种情染清除,并且也将自己摆脱智性意识的干扰——这是说,设若他真诚希望实现一种自由而自发的生活,使得恐惧、焦虑或不安等情感寻不到空隙去攻击他。当这种解脱发生,就是我们所谓“受过训练的”无意识,在意识的领域中运作。而如此,我们也就知道盘珪禅师的“不生”或中国禅宗的“平常心”是什么。

3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听听泽庵和尚对他的武士弟子柳生但马守的教训。

泽庵的教训,主要的重点是要把心永远保持“流动”状态,因为他说,当心停滞在任何处所,就意味着这个“流”被打断,而正是这种打断,是对于心的健康有害的。对武士而言,其意义乃是死。烦恼的污点涂黑了人类般若的智慧,而智力的思考阻碍了它本然的活动。这般若的智慧被泽庵和尚称为“不动智”——是我们内在与外在所有活动的指导者,而当它被阻碍,则意识心就黏滞,而剑就不再听从那“不动智”——这等于我们所说的无意识——的本然、自由、自发的指挥活动,而开始服从由意识所获得的技巧。般若是不动的动者,它无意识地运作于意识领域。

当武士站在他的对手前面,他并不想他的对手,不想他自己,也不想对方剑的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持着他的剑,忘却了所有技巧,实际只是遵从着无意识的指导。他已经将他自己作为使剑者的身份抹除。当他击剑,不是人在击剑,而是无意识的手中所持的剑在击。有些故事说,击剑者自己都并未察觉到他已把对方击倒——完全是无意识的。无意识的运作在许多情况中,完全是出乎奇迹。

让我举一个例子:七武士。

有一部日本电影,其中有一幕是要考验应聘的武士之剑道的。这当然是虚构,但无疑,全是以历史事实为材料的。主事的首领,设计了一个办法,来考验各人的剑道。他叫一个年轻的乡下人藏在门后,那是每个到此处应聘的人必须经过的地方。当一个武士正要越过这个门槛,那年轻人就拿棍子从门后突然向他袭击,而看这新来者如何行动。

第一个被狠狠地打了一棍,他没有通过这一次测验。第二个躲开了袭击,并且回击了年轻人。他被认为还不够好。第三个走到入口处停住了,他警告门后边的人,不要对这样一个充分熟习剑道的武士玩弄这种卑下的诡计。因为这一个人即使在实际上未曾侦察到那秘密的隐藏者之前,就已感觉出他的存在。这是由于在那些战乱的时期中,这个武士的长期经历所使然。如此他证明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候选者,去执行在这个乡村所要完成的任务。

在封建时代的那些日子,武士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都必须警觉。他们这种对隐藏的敌人之察觉,似乎发展到极为有效的程度。这些武士们即使在睡觉时,都准备着遭遇未料的事件。

我不知这种感觉是否可以称为第六感,或一种精神感应术,而因此,是所谓的超心理学的题材。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我愿意提及的,即是,剑道的哲学家们把武士们所获得的这种感觉,认作是无意识的运作结果,这种无意识是当他到达了无我、无心状态时,所觉醒的。他们会说,当一个人受到最高程度的剑道训练,他就不再有一般的相对意识,他不再关怀他是处于生与死的战斗中。而当这种训练发生效力,他的心就像一面镜子,对方心里的每一个动静都在其中反映出来,而他立刻知道如何攻击对方(正确地说,这不是知识,而是无意识中发生的知觉)。他的剑向着对手移动,似乎是机械式的,完全凭由自己,而对方发现无从防卫,因为剑就落在他完全没有设防的地方。因此,武士的无意识被认作是来自无我,同“天地之理”应合,而把与此理不合的任何事物击倒。武士的竞争或战斗,胜利并非属于最快、最强或最有技艺者,而是属于心纯洁而无我的人。

我们是否接受这种解释是另外一个问题,事实是,杰出的武士拥有我们所称的无意识,而这种心态,是当他不再意识到他的动作,而把一切都留给某种并非属于他的相对意识的东西时所达到的。我们把它称为某物或某人;因为它的存在及其性质是超乎通常意识的领域,我们对它无以名之,除非给它一个消极的名字,叫作X,或无意识。这个未知者或X,是非常扑朔的,而当它同意识以如此一种方式相关联,以致这个X取得了由意识所得到的所有技巧时,我们就把它称为无意识,并无不当。

4

这种无意识性质如何呢?就最广的词意来说,它是否仍旧在心理学的范围之内?它是否同一切事物的渊源相连接,诸如天地之理,或同东方思想家们的本体论所提出的另外某种东西相连?或者我们是否可以像禅师们有时对它的称呼一样,称它为“大圆镜智”?

下面是泽庵禅师与弟子柳生但马守的故事,这个故事对于前面所描绘的无意识可能不直接有关。原因之一是他并没有真正面临敌人,但是,当一个人经过了某种形式的训练,会发展出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超心理的功能,这件事情在心理学家也许并不是无意义的。我或许还应该说一句,柳生但马守的个案,并没有用科学方法去证明过。但在日本的武士记录中,确实有过不少这样的例子,而即使在我们现代的经验中,也有理由让我们相信这种“精神感应性”的直觉可能性,不过我必须重复说明,这一种心理现象,同我前面所说的无意识或许并不相同。柳生但马守,有一天在他的花园里,欣赏着盛放的樱花。他整个看来,完全沉湎在默想中。突然间,他感到后面有一股杀气[4]。马守转身,但是他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一个童侍,是平常拿着他的剑跟随他的。不能够断定杀气从何处发出,这件事使他极为困惑。因为在他经过长期的剑道训练之后,他已具有了一种第六感,可以立即侦察出杀气的所在。

他立即回到他的屋子,想解决这个问题,这使他极为苦恼。因为以前当他察觉到杀气的存在时,总是立即就确定它是发自何处。他看来如此懊恼,以致他所有的侍从,都不敢走近他,去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最后,一个老仆人过去问他,是否身体不舒服,要不要他们做什么事。主人说:“没有,我没有不舒服,只是刚才我在花园里发生一件奇怪的事,超乎我的了解。现在我正在想这件事。”说着,他把整个事情告诉了老仆人。

当这件事传到侍从间,那个童侍就战战兢兢来到主人面前,谢罪说:“当我看到主人全心全意在欣赏樱花,我起了这样一个念头:主人的剑术尽管再好,如果现在我从后面突然袭击他,他恐怕还是不能防卫自己吧。可能就是我这个念头,被主人察觉到了。”这个年轻人说完之后,就准备着接受主人的惩罚。

这澄清了困扰但马守如此之深的整个秘密,而但马守当然并不去惩罚这个年轻的侍从。他因自己的预感没有错误甚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