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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泰然状态的本质——人的精神进化

对于给泰然状态下定义,第一步我们可以这样说,泰然状态是同人的本性相合的状态。然而,如果更进一步,则我们会发现这样的问题:依照人的生存条件而言,人的存在状态是什么样的呢?而这些条件又是什么?

由人类的生存为我们立下一个问题:人是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而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复又没有经过他的同意被夺离这个世界。动物在它的本能中就秉具着适应环境的能力,但是,人虽然完全生活在自然界中,却缺乏这种禀赋。他必须去过他的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来支配。他处于自然之内,而又超越自然;他对于他自己有所认知,而这个认知却使他见到自己是个分离的单元,而这使他感觉到不可忍受的孤独、失落与无能。被生下来,这件事本身就立下一个问题。在他生下来的那一刻,生命就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他必须自己作答的。每一刻他都得回答它——不是用他的头脑,也不是用他的身体,而是他,是那思想、做梦、睡觉、吃饭、哭和笑的他,是他整个的人来回答它。生命所提出的这个问题是什么?是我们如何来克服因隔离而产生的痛苦、囚禁、羞耻?是如何同我们自己、我们的人类同胞以及自然结合为一?无论如何,人必须对这个问题有所回答;而即使疯狂,也是一种答案;因为疯狂则外在世界不复存在,是我们完全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壳子之内,而因此克服了因隔离而来的惊惧。

问题总是同一个。然而,答案却有好几种,或者从基本上来分,答案有两种。一种是退化到知觉还未曾觉醒的状态,这即是退回到尚未出生的状态。另一种答案则是充分诞生,是发展人的认知能力,理性以及爱的能力到达一种超越自我中心的地步,而同世界达成新的和谐、新的合一。

当我们说到诞生时,我们所指的通常都是生理上的诞生,这是婴儿在母亲腹中怀孕大约九个月之后所产生的结果。但是这种诞生的重要性在很多方面都被高估。婴儿诞生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同成年的男人或女人相比,在很多方面仍旧是像住在子宫内部一样。然而,诞生时却有一个独特的地方,即是脐带被剪断了,婴儿开始了他的第一个活动:呼吸。自此以后,每一个原始韧带,都要靠真诚的行动才能剪断。

诞生并非只是一个行动,而是一个程序。生命的目标是在充分诞生,而我们的悲剧则是我们大部分人直至死时都没有如此诞生。活着就是每一分钟都在诞生。当诞生停止,死亡就来临。从生理上来看,我们的细胞组织是处在继续诞生的程序中;然而,从心理学上来看,我们大部分人却到达某一点之后就不再诞生。有些人根本就是死胎;在生理上他们继续活下去,而在心理上他们的愿望则是返回子宫、泥土、黑暗、死亡;他们是疯狂者,或近乎如此。另有许多人沿着生命的道路向前更进一步。然而,他们仍旧没有把脐带完全剪断;他们对于母亲、父亲、家庭、种族、国家、地位、金钱、神等仍旧有着共生性的附着;他们从未能充分地成为他们自己,而因此也就从未充分诞生。[5]

对于生存问题做退化性的解答,可以采取种种不同的方式,但这些人共同之处则在于他们必定失败,而导致痛苦。人曾经同自然处于前人类的、乐园式的合一状态,一旦他从这种状态被分开,他就永不能回返,两个天使带着火剑阻挡他的去路。要想完成回返,只有两条途径,即是死亡或疯狂,而不是生活与清醒。

人可以在数种层面上寻求这种退化性的结合,而这几个层面也同时是几个病理学与非理性的层面。他可能渴望着回返子宫,回返母亲大地,回返死亡。如果这个目标是彻底而未加限制的,则结果就是自杀或疯狂。另一种危险较少而病理较浅的退化方法,是仍旧想同母亲的怀抱或母亲的手以及父亲的命令缔结在一起。这种种不同的意图表示着种种不同的人格。那想留在母亲怀中的人,是永久依赖性的乳儿,当他被爱、被照顾、被保护、被赞美时,他就会感觉到安适快乐;当他受着同无所不爱的母亲分离的威胁时,他就充满不可忍受的焦虑。同父亲的命令缔结在一起的人,可能会发展出相当的自发性与活动性,但他永远都需要有一个权威来做基础,这个权威对他发号施令,夸奖他或惩罚他。另一种退化性的性格方向是破坏,其目的是想由破坏一切人、一切物的欲望来克服隔离。这样的人可能想把一切人、一切物都吃掉,而合并到自己之内,这就是说,他把世界以及其他的一切当作食物;另一种方式是想直接毁灭一切——除了他自己之外。另外还有一种方法来克服隔离的痛苦,就是想把自己的自我建立起来,成为一个隔离的、巩固的、不可破的“物”。如此,这样的人就把自己的财产、自己的权势、自己的威望、自己的聪明来当作自己。

一个人要想从他的退化性结合中挣脱出来,必须逐渐克服他的自我迷恋。刚诞生不久的婴儿,甚至在感官上未曾认知到外在于他的世界之存在;他和他母亲的乳头及乳房仍旧是一体,他是处于一种主体、客体尚未分别的状态。不久之后,对于主体、客体的分别能力发展出来,但也仅是察觉到我和非我的不同。但从情意上来说,要想克服自我迷恋性的全知全能态度,必须达到充分的人格成熟,当然这是极不容易达成的。这种自我迷恋的态度,可以清楚地见于儿童或精神官能症的人的行为中,但两者不同的地方在于,前者通常是有意识的,后者则是无意识的。儿童并不把事实以其本身的样子来接受,而是以他所要求的样子来接受。他生活在他的愿望中,而他对事实的看法是依照他所要求的样子。如果他的愿望未被实现,他就愤怒,而他愤怒的作用是(经由父母亲的中介而)强迫世界符合他的愿望。在儿童的正常发展中,这个态度会慢慢改变,变得能够认知事实,接受它以及它的律则,并因此接受必然性。在精神官能症的人中,我们一定会发现他不能到达这个阶段,对于事实不能放弃自我迷恋性的解释,他坚持事实必须符合他的想法。而当他发觉情况并非如此时,他可能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强迫事实来符合他的愿望(这就是说,去做无法做到的事),另一种反应是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因为他不能做到无法做到的事。这样一种人的自由观——不论他对这个自由观是否察觉到——乃是一种自我迷恋式的全能观。但是一个充分发展的人,他的自由观却是认知事实和它的律则,并且在必然律的范围之内来行动。他用自己的思想与情意来了解世界,并以建设性的态度来与世界相关。

这些不同的目标与方式,基本上并不是思想体系的不同。它们是不同的生活方式,是整个的人所做的不同的答案,以便回答生命向他提出的问题。在宗教史上,各个不同的宗教体系所提出的答案是对同一个问题的答案。从原始的食人族到禅宗,人类对于存在问题只提供出少数答案,而每个人在他自己的生命中,也将这些答案之一作为他的答案,不过通常他并不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在我们的西方文化中,几乎每个人都以为他的答案是基督教的或犹太教的答案,或经过启蒙之后的无神论的答案。然而,如果我们能够对每个人的心灵做X光透视,我们将发现有那么多食人族,那么多图腾崇拜者,那么多各式各样的偶像崇拜者,而只有甚少的基督徒、犹太教徒、佛教徒和道教徒。对于人的生存,宗教是一种定形的而精密的答案,由于它可以公开被人分享,并且由于众人可以共同参加宗教仪式,所以即使最低的宗教也会使人产生一种合理感和安全感。然而,当一个人不去分享这种宗教,当退化的愿望同意识及现存文化相冲突,就产生了秘密的、个人的“宗教”,而这种宗教即是精神官能症。

要想了解一个患者——或任何人——我们必须知道他对生存的答案是什么,或者用另一种方式来说,他的秘密的、个人的,他以全心全力所献身的宗教是什么。大部分我们所认为的“心理问题”,只是他的基本“答案”的结果,因此,除非我们了解这个基本答案——即是他秘密的宗教——我们就不能“治愈”他的疾病。

现在我们再回头来讨论泰然状态,由前面所说的一些话中,我们如何对它界定呢?

泰然状态是到达了理性充分发展的状态——此处所用“理性”二字并不仅是智性判断的意义,而是(用海德格尔的说法)“让事物以其本身的样子”而存在,并由此掌握真理。只有当一个人克服了他的自我迷恋,当他变成开放的、有回应性的、敏锐的、觉醒的、空虚的(用禅宗的说法),他才能泰然。泰然状态意味同人与自然充分关切,克服隔离与疏离,而体验到同一切的存在之物合而为一——然而又同时体验到我自己是一个不可分的单元,是一个我。泰然状态意味完全的诞生,变为人所应当是的样子;它意味具有充分的喜悦与悲伤能力,或者,换一种说法,从一般人所处的半睡眠状态觉醒,充分觉醒。设若能够如此,则也就意味着具有创造性;这就是说,对自己、对他人、对一切存在之物,能够反应与回应;是以我真正的、整个的人,对每个人、每个物来做反应与回应,并且是依每个人、每个物的本然样子来对他们做反应与回应。在这种真正的回应中,有着创造性,那是把世界如其本相来看待,并且体验到那即是我的世界,是那由我创造性的了解而被我创造的与改变的世界,而因此,这个世界不再是“那边的”陌生世界,而是我的世界。最终,泰然状态意味放下我的自我,放弃我的贪婪,不再追求自我的扩张与衍存。我在生活中去做自己、去体验自己,而不是在持有、存积与贪婪和利用中去做自己、体验自己。

前面我曾试着说明个人与宗教的平行发展。由于这篇文字所讨论的是心理分析与禅宗的关系,我觉得对于宗教发展的某些心理层面必须再做更进一步的说明。

我曾说过,人由于他的存在本身而面临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起自人内部的矛盾,即是他生存于自然之内,而同时又超越自然,这是因为他是一个对自己的生命有所察觉的生命。任何人,当他聆听到这个问题向他提出之后,而把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当作他“最终关怀”的事——并且不只是用他的思想,而是由他整个的人来回答——他就是一个“宗教性的”人;所有的体系,凡是想提供或传授这种答案的就是“宗教”。反过来说,任何人——以及任何文化——如果对这个存在的问题充耳不闻,他就是非宗教的,而最好的例子莫过于我们这些生活在20世纪中的人。我们意图用种种方法来把这个问题抹除,比如说用财产、声望、权势、生产、玩乐等,试图忘记自己的存在。不论他如何经常想到神,或进教堂,也不论他如何相信宗教的一些观念,设若他——这整个的人——对存在的问题充耳不闻,设若他对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则他就只是在举步不前,他就像他所制造的百万种物品一样,存在而后消失。他没有体验“生活在神之中”,而只是对神做了一些思考。

但是,诸宗教的共同点只是在于它们要给存在问题一个答案,除此之外它们并不必然有共同点。就以宗教的内容而言,是没有一致性的,事实上如我们前面所说,答案基本上有相反的两种,一种是回到前人类的,前意识的存在状态,抛弃理性,重新变为动物,而由此再同自然合一。达成这种愿望的方式有许多种,其极端形式的一种,我们可见于日耳曼人的“狂战士”秘密社会组织(“狂战士”原文为“berserkers”,其意为“熊衫”)。这种组织里的人,把自己认同为熊;一个年轻人在加入这个组织时,必须“用一阵可怕而侵犯性的愤怒发作来改变他的人性,这个发作使他同化为狂暴的兽类[6]”。以返回前人类的状态来与自然结合,并不是原始的社会所独有,当我们把希特勒的褐衫同熊衫比较,就可了然于这个事实。国家社会党的大部分分子是世俗利益者、投机分子、追求权力的无情政客、Junkers[7]、将军、商人和官僚,但这个党的核心以希特勒、希姆莱和戈培尔为代表,基本上则与原始的熊衫党没有区别,他们被“神圣的”愤怒所驱使,而以毁灭作为他们宗教展望的最终实现。20世纪的熊衫党复活了“仪式谋杀”的传说,在他们对于犹太人的行为中表现出他们最深的欲望:仪式谋杀。他们仪式谋杀的对象最初是犹太人,其次是外国居民,然后是德国人本身,最后是在完全的毁灭仪式中谋杀了他们的妻子、儿女和他们自己。以返回前人类状态来同自然结合,还有其他一些掩饰性较少的宗教。这可见于对于图腾动物的崇拜中,见于崇拜树木、湖泊、洞窟的宗教体系中,见于那些目的在清除意识、理性和良心的狂乱宗教崇拜中。在所有这些宗教中,神圣之物乃是那些将人转变为前人类状态的东西,而“神圣者”(譬如巫师)乃是那种沿着退化的途径走得最远的人。

另一个极端则是以完全相反的方向寻求存在问题答案的宗教,其所用的方法是完全从前人类存在状态脱离,是发展人类所特有的爱与理性的潜能,并由此寻得人同自然、人同人的新和谐。在某些原始社会中,虽然可能有人沿着这个方向做过努力,但就整个人类而言,巨大的分界线却在大约公元前两千年到公元元年开始之际这段时间。道教与佛教出现于远东,伊克纳顿(Ikhnaton)的宗教革命出现于埃及,琐罗亚斯德的宗教出现于波斯,摩西的宗教出现于巴勒斯坦,羽蛇神的宗教出现于墨西哥[8],这些宗教都代表了人性的充分转变。

所有这些宗教都寻求着合一——并不是由退化到前个人、前意识的乐园状态,而是在新的层面上的合一。这种合一是只有人在经历到他的隔离,在通过与自己及世界的疏离阶段,并充分诞生之后才能达到的。这个新的合一具有一个前提,即是人的理性充分发展,并且这个发展将导致一个阶段的诞生,在这个阶段中,理性不再排除人的直观。这个新的目标是在我们的前方,而不是在我们的后方,人类曾经给予它许多象征:道、涅槃、悟、善、上帝。这些象征的不同是由于各自的环境文化的不同使然。在西方传统中,为这个目标所选的象征是一个至高的国王或酋长的权威形象。但早自旧约时期开始,这个形象就从任性的统治者变为受契约与诺言约束的统治者。在先知文学中,这个目标被认作是弥赛亚时期中人同自然的新和谐;在基督教中,上帝将他自己显现为人;在迈蒙尼德(Maimonides)哲学以及神秘主义中,人神同形同性的因素以及权威的因素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不过,在西方的民间形式中,它们几乎没有多大变动。

犹太、基督教与禅宗的思想中所共同的是,它们都察觉到为了完全开放、回应、觉醒以及活泼等,我必须放弃我的“意志”(这两个字是指我强迫、指导和窒息内在于我和外在于我的世界的欲望)。在禅宗的说法中,称之为“使自己空虚”——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消极态度,而是开放自己以便能够接受。在基督教的用意中,则常被称作“抹杀自己,而接受上帝的意志”。在这两种说法的背后的经验,基督徒与佛教徒的区别并不大。然而,就以一般的解释与了解而言,基督教的说法却被认作是不要自己做决定,而把决定权留给全知全能的天父,后者看顾着人,并知道何者与他为善。显然由此而得到的体验,并非开放与回应,而是顺从与屈服。设若没有上帝的概念,则人反而最能做到顺从上帝的意志,做到真正的舍弃自我。如果我忘却上帝,反而能真正顺从上帝的意志。禅宗的“空”概念蕴含着舍弃自己的意志的真确的意义,然而却没有退化为偶像崇拜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