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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叩开禅门

禅,要求参禅者否定人生道路上的一切附属物,甚至强调,就连否定的意图也要加以否定。唯其如此,我们才能够抵达绝对无即空的彼岸。但是,如果思维状态中还对这种状态有所意识,则意味着还残存着必须彻底清除的渣滓,而不能称其为获得了完全的解脱。

事实上,只要我们的思维状态中还残存着貌似意识的痕迹,距离悟就还有十万八千里。可能会有人对这样的解释生疑而问:“那么,为什么悟可以用口表达出来呢?”所谓绝对空的“心”并非空白状态,不可能只有草木和瓦砾。但是,禅所追求的境界既不在其上,也不在其下。禅师经常这样教诲学人:完全毁灭为人的意识,成为一个毫无感觉的无机物!即所谓“断碑横古路”。显而易见,这是非合理主义的绝顶。

但是,这正是禅力图将习禅者驱往的境界。因为禅正是为了达到解脱和觉悟而要求学人摈弃一切知见。意识的消亡、无机物的非感觉性、否定的无限连续、绝对无的绝对不可能实现性等诸观念,都是概念主义的产物,禅绝对禁止从这条完全相反的途径入门问道。沿着这条道路也绝不可能抵达禅所追求的境界。

云门宗之祖云门文偃的弟子请教其师道:“不起一念,还有过也无?”云门答道:“须弥山。”[8]云门用这短短的一句话巧妙地启发学僧:禅与妄想、分别等任何微不足道的概念都风马牛不相及。正如大珠慧海禅师所说:“本自无缚,不用求解。”[9]如此说来,仅仅侈谈什么“否定”,本身就已经是犯了弥天大过了。

严阳尊者为赵州丛谂禅师之法嗣。严阳初参赵州和尚,问:“一物不将来时如何?”赵州和尚答道:“放下着。”严阳曰:“既是一物不将来,放下个甚么?”赵州曰:“放不下,担取去!”[10]在这脱却我法二执的紧要关头,我们总是思前想后,不能抛弃这“无一物”,而真正抵达无一物的境界。

有僧问和尚:“离却言句,请师道?”和尚闻之,咳嗽一声道:“离开嘴,来问我。”[11]

诚然,概念对于驱除概念是必要的,但是我们应该了解把握这一界限。禅,被认为是摆脱这一窘境的唯一之路。重要之处在于从内心深处观察自己,看穿自身的存在,觉悟依靠知性作用而绝不浮现于意识表象上来的深层作用。也许有人认为这就是直觉的作用。我以为,直觉这一观念,使人不由得想象出两个事物的相见,所以不如将其称为“自知”(self- awareness)或“自我同一”(self- identity)的体验为妥。禅的使命在于赋予学人把握这种体验的机遇,而不在于议论争辩:这种体验究竟是否可行?能否使人满意?这种体验的意义到底在哪里?等等。这种内容的讨论和争辩属于推量范畴,而所谓推量,无论如何使之确立一个彻底的信念,也绝不可能成为体验本身。由于它缺乏自主性,最终将沦为一种形式主义。

禅师已经亲身经历了这种体验,所以洞悉其中奥妙。因此,如果从所谓合理主义的观点来看,禅师擅长速答和反问、借题发挥以及解决矛盾和反驳等。换言之,从禅师口中根本听不到符合我们普通人思维方式的答案。而这些正是禅师为了使身陷无可奈何困境、期盼通过努力参学而获得精神自由和身心解脱的学僧,早日从体验的深渊中脱身而出的最佳途径和手段。禅是通往这些求道者头脑疑团中唯一的途径,所以禅师的一言一语将开启求道者封闭着的心扉,而引导其抵达自身期盼的彼岸。这在禅师接机施教的过程中是司空见惯之事。

“如何是西来意?”即什么是佛法的真髓,这是初参者经常请教的疑问。针对“达摩祖师为何西来华夏”之问,禅师反问:“汝从甚处来?”僧问:“如何是正真道?”师曰:“骑驴觅驴。”而当宾主不分的“绝对”成为讨论争辩的话头时,禅师则信口曰:“昔年曾记得。”学僧间不容发地追问:“即今如何?”禅师曰:“非但耳聋,亦兼眼暗。”[12]

知性作用将实在分为主观与客观,当这种作用不复存在时,生命则成为一个毫无裂纹的整体,所以这位禅林老衲多少有些耳聋眼花也是极为正常的现象。问题的关键在于,真正地认识并破除一切概念式矛盾的完美的自我同一状态。但是,这种自我觉悟既不属于心理范畴,也不属于理论范畴,而是一种所谓“灵性”。之所以称其为“灵性”,是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出自己觉悟到了什么,也不存在任何可称其为被自我觉悟的对象;然而就是在这一无所有之处,存在着了了分明的自我觉悟,这就是所谓“悟”。

普通场合,作为一种意识的对象,这种不可思议的思维方式不会发生,但这并不意味着终止思维活动。事实上,整个宇宙即包括被称为“实在”的万物,我们世间凡夫的所有一切就是“这”(it)。所谓禅修的目的在于,尽可能地调整我们的相对意识而抵达“这”个境界。

这个境界究竟风光如何呢?宋代天台山云峰光绪至德禅师云:“但以众生日用而不知。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日月星辰、江河淮济、一切含灵,从一毛孔入一毛孔。毛孔不小,世界不大。其中众生,不觉不知。若要易会,上座日用亦复不知。”[13]

纵有千般原委,世上凡人为求知的好奇心所驱使而探寻其中的秘密,勾起一片好奇心的实际上就是秘密本身。创造了我们这个世界,并使世间充满罪恶之子的是神。但是,由于难以预见罪恶之子将如何放纵作恶,神想出了拯救罪恶之子的方法,而理性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有人持有上述想法。但是,基于照见自身本原这一意图,创造了世界和万物生灵的就是神。被造者意图抵达神的境界的欲望,就是企望照见自身本原的神的欲望。神,出于自身的好奇心而创造了知性,但超越人类理性的最不可思议之事就是:神极欲照见自身本原。理性制造了所有疑问而使自身陷于困惑,故而理性不是神照见自身本原的合适工具。唯其如此,持有知性倾向的学人为了寻找解决的办法而叩开了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