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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觑井

无分别之分别不能有意义,从这一点上来说,“井觑驴”比“驴觑井”更好,因为“井觑驴”完全无意义。

说到佛、心、物,这些都是在印度式词汇的范围内,而禅宗里却有相当多的可说是完全体现汉民族心理表达的文字,而且对于日本人来说也极富启发性。

曹山本寂问强上座[45]

“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作么生说个应底道理?”[46]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佛教中有所谓的三身,即法身、报身、应身。法身可以说是绝对的存在或是穷极的实体,一般被认为是构成万物的根源。报身是指菩萨在漫长的岁月中——或是在无量劫中——转生转死,作为积累了种种功德的结果和报酬而获得的存在。应身是法身,更具体地说,是佛根据我们心里的要求而化现出来的存在或形体。例如,我们有想摆脱物理的或道德的因果律的束缚的要求,即祈愿。四大[47]所生的色身[48]经过一定的时间会衰老、毁灭,而我们想超越这种制约,祈愿得到不死。还有,我们不是为了我们自身——至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无意识的所作所为——却要为意想不到的灾难而苦恼。我们不知道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实际上怎样在现在还活着的我们的身上实现。面对这样的烦恼,我们祈祷,想方设法要得到心安。我们是有限的存在,我们所持有的这些祈愿仅仅只是祈愿,不会得到回报吧?与这些祈愿相应,也不会有什么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吧?就算这些都没有,也不能打消这些祈愿,这是我们的心的本质。我们的心在祈愿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得到回报的东西,而这祈愿行为本身就是相应于祈愿而出现的吧。佛教告诉我们,我们所能持有的纯真的祈愿不会消失,一定会有与之相应的东西出现。这就是所谓有所求必有所应,就是曹山所说的“应物现形”。这里所说的形,不一定就是空间的、时间的东西,也可以是所谓感应道交[49]的东西。像一打即响,一叩即开那样,至心回向[50]的南无[51]阿弥陀佛一定是自阿弥陀起就作为本愿[52]回向被体验。自力的往相一定是他力[53]的还相[54]。这是佛教的宗教哲学。虽说佛的真的法身像虚空一样,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相应地,我们的祈愿一定会以某种形式显现出来,一定会有所感应。基督教神学家为证明神的存在所用的逻辑也十分适用于“应物现形”。

在曹山询问强上座的问题的背后就包含着上述思想。如果佛的真的法身像虚空一样无论怎样也抓不住的话,那么与从这里发出的呼声——虽然将其称作物——相呼应而成形出现的又将是怎样的结果呢?“作么生说个应底道理”,这又会是怎样的情况呢?虽叫“道理”,却不是强词夺理。“现形”因叫虚空,故曰形,所以可取“应”之义。在此有感受到什么的心境。更加详细地论述这一点并不是本书的目的,所以到此为止。那么强上座对曹山的问题是怎样回答的呢?上座曰:

“如驴觑井。”

这是说就像驴窥井一样。“觑”是禅录中经常出现的文字,如“觑捕”“觑破”等。驴窥井或看井,实在是中国式的,又是禅宗式的。在出现这些文字的地方赋予了禅的心理特征,这跟水中宿月影没什么两样,但是在表现上更富新鲜感和独创性。

“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意,水无沉影心。”[55]

这也是“应物现形”,比驴的比喻更有诗意。曹山对强上座的表述做了如下的批评:

“道则太煞道,只道得八成。”

他的想法是“这也不是不对,但还不够充分”。于是强上座问:“和尚又如何?”曹山说:

“如井觑驴。”

与前正相反。驴不是主体,井成为主体。“驴觑井”,只要驴是生物,其意思多少还说得过去,而“井觑驴”就完全说不通了。但是,禅所指向的目标正是这个完全说不通的地方。只要有一点点说得通,就会涉及分别。无分别之分别不能有意义。从这一点来看,“井觑驴”比“驴觑井”更好。

但实际上,一旦形成语言,就已经是“蹉过了也”[56]。如果意识有什么意义,就必须有语言,而且一形成语言,就被分别。一旦涉及分别,本来的无分别就隐匿了踪影。为了避免如此,哲学家进行了许多深刻的思考,禅者也创造了很多清新的表述。“如井觑驴”这样表述以及其他众多的禅语,其实就是从古往今来的禅家者的禅意识中迸发出来的,是值得我们这些后代大加尊重的。

但是不能把禅语仅仅看作无意义的文字的排列。以无义为义,是通行于大乘佛教各家宗派的终极原理,它也深邃地潜藏在执持有相的净土宗思想中。禅将其托出表面,并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作为富有知的性质的禅来说,确应如此吧。与之相反,净土宗思想具有情的性质,因而自然而然地就想诉诸形象。在形象之中通行着无碍的一道。无碍的一道只能是无义之义。在无意义之处看到意义,就叫无分别之分别。“如井觑驴”完全就是无意义、无分别。但是,禅者从中读出了意义,分别了无分别,即意识到无分别。禅形成的原因实际上就在于意识到这种无分别。如果没有意识到无意识,就不会知道无功用行为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