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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禅宗的特点

现在,我们谈到禅宗最最特别的特点了,而这不仅使它有别于佛教的其他各宗,同时也是它不同于吾人所知的各种神秘学的地方。到现在为止,此前所说的禅的真理,皆以有声或无声的语言加以表示,而这些语言,不论多么暧昧难解,看来仍然非常表浅;不过,我们现在就要说到禅师们诉诸更为直接的方法而不只是运用语言媒介的地方了。实在说来,禅的真理就是生命的实相,而生命的意思就是生活,就是活动,就是实行,而不只是反映而已。因此,禅的发展朝向实行或践履的真理,而不只是用语言,亦即用理念举示或说明它的真理,岂不是一种非常自然的事情?实际的生活践履里面没有逻辑,因为生命是超于理论的。我们假定逻辑影响人生,但就我们所知的情形而言,实际上,人并不是一种纯粹的理性生物;不错,人会推理,是讲理的,但他的行动并非完全取决于纯然的推论结果。这里面有一个强于推论的东西。我们既可以称之为冲动,亦可以称之为本能,或者更广义一点说,称之为意志。哪里有这个意志活动,哪里就有禅,但是,假如有人问我禅是不是一种意志哲学的话,我将不会贸然地给出一个肯定的答语。禅,假如应该解释的话,应从动力的而非静态的观点加以解释。我如此一举手,这里面便有禅。但是,当我声明我已举手时,禅便不再存在其间了。当我假想某种可以称为意志或其他什么的存在状态时,这里面也没有禅可言。这倒不是声明或假定有什么不对,而是,当你一经声明或假定之后,被称为禅的那个东西已经不在了——正如人们所说的一样,已到三千里外去了。一个肯定,只有在它是一种行动的本身而不是指被它声明的任何东西时,才是禅。指月的指头里面没有禅,但当我们体会此指的本身而不涉及任何外缘时,便有禅了。

生命将它本身画在名为时间的画布上面,而时间永不重复——一去永不复返;行为亦然——覆水难收。生命犹如墨绘,必须一气呵成,不得迟疑,不容思虑,不许亦不能修正。人生不似油画,不可擦掉重来,直到完全满意。以墨绘而言,任何重画的一笔,都会造成一种损伤;生命已经离它而去了。墨汁一干,所有修改的痕迹全都露出来了。生命亦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行为亦然,凡事一经于心,永远擦不掉它。因此,禅应在它活动的时刻当场捉住,稍前稍后皆无别处。这是一种刹那的作用,稍纵即逝。据传,达摩离华返印之前,曾要他的弟子报告习禅心得,其中有位名叫总持的尼师答云:“此事如庆喜(阿难尊者)见阿閦佛国,一见便不再见。”对于这种不息飞跃、无法重复、不可把捉的生命特性,禅师们有一个生动的描述:“如攀石火,如闪电光。”

禅师们采用直接的方法,目的就在掌握这种飞跃的生命于其飞跃的当中而非于其飞逝之后。在它正在飞跃的时候,其间没有追忆或建立理念的余地。这里不容你做推理的活动。语言也许可以运用,但因它与观念的关系由来已久而失去了直接性。我们一旦使用语言,语言就表现了指点和推理的功能,就表现了不属于语言本身的东西,就与生命没有了直接的关系——除了作为某种已经不再存在的东西的微弱回声或残影之外。这就是禅师们之所以经常避免运用以任何逻辑方式理解此类表现或陈述的原因。他们的目的在于使学者的注意力直接集中于他想掌握的那个东西本身,而不是专注于与这个目标关系遥远,且可扰乱他的任何东西上面。是以,当我们企图在真言密咒、惊叹呼喝或没有意义可寻的弦音之中寻求意义时,我们便已远离禅的真理了。我们必须直接进入作为生命泉源的心灵本身里面才行,因为,所有一切的语言悉皆来自这个地方。舞动拄杖,猛然一喝或者踢球,皆应如此理解;这也就是说,作为最最直接的生命表现——岂止如此,乃至作为生命的本身,加以体会。由此可见,这种直接的方法,并不一定总是生命的猛烈表现——轻轻地活动身体,回应一声呼唤,谛听喃喃低吟的溪水或在歌唱的小鸟,乃至日常的任何生活细节,凡是显示生命之处,亦莫不皆是。

僧问灵云志勤禅师:“佛未出世时如何?”灵云竖起拂子。僧又问:“佛出世后如何?”灵云又竖起了拂子。这种竖起拂子的动作,是许多禅师举示禅的真理颇为常用的一种方法。正如我曾在别处说过的一样,拂子和拄杖乃是禅师的一种宗教权柄,因此,一旦有僧来问,以之作为一种答话的表示,自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黄檗希运禅师某次升座说法,大众刚刚集合,他就拿起拄杖,将他们全部赶出去。而当他们即将完全跑出去之际,他向他们呼唤了一声,而他就在他们回过头来的时候说道:“月似弯弓,少两多风。”禅师们就这样挥舞他们的拄杖,非常有效,但有谁曾想到用一根手杖作为指陈宗教至理的道具呢?

赵州是位机锋迅捷的宗师,但他也是一位善用直接法的高手。一天,他刚升座,有僧出众向他礼拜,他随即拱手作了一个告别礼。百丈惟政(指月录作“涅槃”)禅师与此略有不同。他向大众说道:“汝等与我开田,我与汝说(禅的)大义。”大众开田了,归来请他说“大义”,而他只是展开两手,一句话也没有讲。

僧问盐官齐安国师:“如何是本身卢舍那(佛)?”国师云:“与老僧过净瓶来。”该僧遵示将净瓶递了给他。他又说:“却安售处着!”僧将净瓶放回原处,因还不知什么是本身卢舍那佛,遂又问了一遍,而这位国师说道:“古佛过去久矣!”(你早就错过他了!)就本例而言,这里的直接法系在禅师的指导下由弟子本人亲自执行,但可惜的是,这位弟子的心灵尚未成熟到足以体会到他自己施行的“直接法”的真意,以致将“古佛”白白地放过了!与此相似的例子,可见于下面所引的一则公案之中。

石霜广诸参药山惟俨的弟子道吾宗智,问:“师百年后,如有人问‘如何是极则事?’如何只对?”[8]道吾不对,却唤沙弥,沙弥应诺。道吾对沙弥说:“添净瓶水著。”说罢,沉默了良久,却问石霜:“汝适来(刚才)问什么?”石霜准备再问一遍,而道吾便在这个时候下座走了开去。

正如某些禅师所说的一样,禅就是吾人的“平常心”;这也就是说,禅的里面没有任何超于我们日常生活的超自然、不寻常,或富于高度思辨的东西。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就像空中的飞鸟,田里的百合一样,“既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也不要为身体忧虑穿什么”,这就是禅的精神。因此,习禅的时候,对于逻辑或辩证的教学,皆没有特别的需要——除了下面所引天皇道悟用以开导龙潭崇信的那些。

龙潭是天皇道悟的弟子,以侍者的身份服侍天皇。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某天,他带着近乎哀怨的口气对他的老师说:“某(我)自到来,不(未)蒙指示心要。”天皇说道:“自汝到来,吾未尝不指示心要。”龙潭问云:“何处指示了?”天皇答道:“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时,吾便低头。何处不指示心要?”龙潭低头寻思,天皇对他说道:“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

一天,道吾宗智与云岩云晟二人侍立于药山惟俨禅师两旁。药山对道吾说:“智不到处,切忌道着,道着即头角生!汝如何话会?”道吾听了,随即走了开去。云岩问药山:“师弟何不只对和尚?”药山说道:“我今日肯痛。何不去问他自己?他会也。”云岩去问道吾:“师弟何不只对和尚?”道吾说道:“师兄何不去问和尚?”[9]

此外尚有一种活动,为禅师们所常用,那就是呼唤问话者或其他人。此中一例,已在别处为别的要旨举示过。下面所引是一些典型的例子。南阳慧忠国师,一连三次呼唤他的侍者,而他的侍者亦一连答应三次。于是,这位国师对他的这位侍者说道:“将谓吾弧(辜)负汝,却是汝弧负吾!”[10]此种三呼三应的事情,麻谷宝彻与寿州良遂之间亦曾有过,而使前者终于叫道:“这痴呆汉!”这种呼应的诀窍被用的频数颇大,下面所举,是其著名的例子:

有一位高官拜访云居道膺禅师,问云:“世尊有密语,迦叶不复藏。’如何是‘世尊密语’?”云居高呼高官之名,高官答云:“诺!”云居问云:“会么?”答云:“不会。”云居说道:“汝若不会,(就是)‘世尊有密语’;汝若会,(就是)‘迦叶不复藏’!”

裴休在入相之前,是一位地方首长。一天,他进洪州开元寺,见壁间画像,便问寺主:“这是什么?”寺主答云:“高僧真仪。”裴休又问:“真仪可观,高僧何在?”寺主无言以对,裴休问云:“此间有禅人否?”有僧答云:“近有一僧,投寺执役,颇似禅者。”裴休遂请禅者相见,遂云:“适有一问,诸德吝辞,今请上人代酬一语!”禅者云:“请相公垂问。”裴休遂将前问复述了一遍,而禅者接着大聋叫云:“裴休!”裴休答云:“诺!”禅者反问云:“(高僧)在什么处于?”这使这位长官当下开了法眼,立即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沩山灵佑与仰山慧寂师生之间的一则公案,较之这种纯然的呼应来,似乎要富知性一些,故而亦较易解一些。仰山是沩山的上首弟子,而此派的一个特色,便是师生合作举示禅的真理。

一天,他们到茶园采茶。沩山对仰山说:“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仰山便撼动茶树,表示答话。沩山说道:“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山问云:“未审和尚如何?”沩山良久(静默了一会),而他的这位弟子却说:“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沩山则云:“放子饶你三十棒!”仰山云:“和尚捧某甲吃,其甲棒教谁吃?”沩山云:“放子三十棒!”

前面曾经提过,佛教的本体论分为三层,亦即“体”“相”“用”。所谓“体”,相当于实质;“相”,相当于形色;“用”,相当于力量或作用。佛教学者认为,大凡实际,都可以分为这三个层次。不过,此中第二个项目,亦即“相”,亦可并入“体”之中,而成“体今用”二者。无“用”即无“体”可言,但如没有作用的东西,则这种作用也就无从显示了。据佛教学者说,此二者互相依存,不可分离,对于吾人的体会宇宙,至为重要,缺一不可。唯仰山与沩山并非玄学家或形而上学家,故而不会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一个撼动茶树,另一个则默然立定。我们虽不能从哲理的观点说这种撼动与立定当中有禅,但我们不妨从他们所说的“体”与“用”以及他们所用的直接法中嗅出某种禅味来。

到现在为止,我们这里所说的直接法,还没有猛烈到使身体受到伤害或使神经受到震荡的程度,但是,禅师们只要认为有其必要,纵使是出手粗暴,他们也会毫不踌躇、毫不迟疑的。临济就是以施行直接而迅捷的手段知名于世的一位禅师,他会毫不犹豫地以他的“金刚王宝剑”直刺对方的要害。有一位被称为“定上座”的禅僧,是他的弟子之一,他从别的地方来参临济时问道:“如何是佛法大意?”临济走下绳床,一把将他抓住,打了一个巴掌,随即将他推开。定上座被这种举动惊住了,定定地站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旁边有位禅僧说:“定上座,何不礼拜?”而正当他礼拜时,忽然契悟了禅的真理。定上座悟后,某次斋回,在桥上遇到三位座主(讲经的法师),其中一人问云:“如何是禅河深处须穷到底?”临济的这位弟子定上座,一把抓住问话的僧人,就要抛向桥下去,另两位座主忙向定上座求情云:“莫怪,触忤上座,且望慈悲!”定上座这才放开说:“若不是这两位朋友说情,直教他穷到底去!”对于这些,禅者绝不是闹着玩的,绝非只是观念游戏而已;相反的,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他们往往不惜搭上生命。

临济是黄檗希运的一位弟子,但他在这位大师处学禅时,并未受到任何特别的教导。他每次问黄檗“如何是佛法大意”时,总是挨黄檗一顿痛棒,三度发问,三度如此。但是,使得临济顿开法眼、澈见禅的真理,并说“黄檗佛法无多子”(没有多少)的,就是这些痛棒。如今中国和韩国所传的某些禅,多半属于临济宗;只有日本,才有曹洞宗与临济宗并驾齐驱。如今仍在日本临济宗愿现的禅的活力与生命,就是出自慈悲的黄檗对这个可怜的弟子临济所赐的三顿痛棒。究实说来,比之拖泥带水的逻辑讨论,还是棒打或呵斥这种直接教学法较为实在。且不论如何,只要有人请求举示禅的真理,不论何时,禅师们总会认真得要命的。且看下引一例:

师(邓隐峰禅师)推车次,马祖展脚在路上坐。

师曰:“请师收足!”

祖曰:“已展不收!”

师曰:“已进不退!”乃推车碾损祖脚。

祖归法堂,执斧子曰:“适来碾损老僧脚底出来!”

师便出,于祖前引颈,

祖乃置斧。

邓隐峰为了重新肯定他损伤老师的行为无违真理而准备放弃他的生命。出于效颦或伪装的例子随处皆是,因此马祖要考验隐峰的悟处是否确实。大凡逢到抉择的时候,禅师们都会毫不迟疑地牺牲任何东西。南泉为此斩了一只猫;仰山为此打破一面镜子;一位老太太为此焚毁一座茅庵;还有一位妇女将她的孩子投入河中。最后一例是一个极端,也许只是禅录所载的唯一例子。至如前述打破镜子一类的例子,不但非常之多,而且是几乎被禅师们视为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