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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案的评唱拈弄是禅学最特殊的地方

在还没有公案体系的时代里,禅或许比较自然、纯粹,但是只有少数利根者才能体会其精神。如果你在那个时代,当你被人很粗鲁地推倒时,你要怎么办?如果你被唤作干屎橛,你会怎么反应?如果你被吩咐去拿坐具,把坐具呈给师父,却被师父以坐具打一顿,你要怎么办?如果你如钢铁般地立志参究禅的深处,并且如坚固大地般地深信禅的“合理性”,那么你坐禅多年以后,或许可以省悟,但是这种例子在我们现代可谓凤毛麟角。我们俗务缠身,没办法自己去走一遍禅的迷宫小径。在初唐,人们比较单纯,信仰也比较坚定,没有那么多知见计执。但是这种情况无法持续很久。要维持禅的生命力,必须有某种机权奇巧,好使禅更易于领会,也更大众化,也因此必须设立公案的提撕以方便后世弟子。禅在本质上绝对无法如净土真宗或基督宗教那样成为民间宗教,但是它的法脉能够传承数百年,我认为主要归功于公案体系。禅学发源于中国,但是那里已经没有纯粹形式的禅,禅宗的法脉也和强调念佛法门的净土宗融合。在日本,禅仍然雄浑刚健,也可以看到正统的元素,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那是由于禅修和参公案的结合。无疑地,这个体系是人为造作的,而且潜藏着很危险的陷阱,但是如果正当使用的话,禅的生命可以借由它绵延不断。对于跟随着优秀的师父参究公案的弟子们而言,禅的体验是可能的,开悟也是克期可待的。

如此,我们可以看到,禅的体验是可以经由某种实修去理解的。也就是说,参究公案是一个有特定目的的体系。禅不像其他形式的神秘主义那样,它的体验并不是完全放任给随兴而至的自然或是反复无常的运气。公案的评唱拈弄,可以说是禅学最特殊的地方。它让习禅者不至于贪求玄妙、耽于禅味,因而使禅修困于枯寂。禅要在生活的行住坐卧里把握生活,禅并不会截断生命的流动,然后才去省察它。经常在境缘上提撕公案,可以让心念专一,在动静闲忙里处处用功。开悟是在生活的活动里觅得,而不是像许多人所想象的那样压抑它,禅和一般人理解或练习的“坐禅”其实大异其趣,在探讨过公案的性质以后,我们现在可以更了解这一点。

早在中国五代时期,也就是公元10世纪,公案便开始体系化,日本德川时期才华横溢的白隐则让它更完备。无论人们如何批评公案的滥用,公案毕竟让日本禅宗不致断绝。我们再看看中国禅宗的境况,就我们所知,它几乎是名存实亡了,然后我们再看看日本曹洞宗弟子们的习禅的一般习性。我们不否认曹洞宗有许多优点,也必须仔细研究它们,但是就禅的存续而言,采用公案体系的临济宗或许更有活力一点儿。

或许有人会说:“如果禅真的如你所说的,远远超越知性的理解范围,那么它里头就不应该有任何体系,事实上它不能有任何体系,因为‘体系’的概念本身就是知性的。为了完全一致,禅应该是一个单纯绝对的体验,排除任何次第、体系或修行。公案应该是个赘瘤、非必需品,甚至是个矛盾的东西。”理论上,甚至从绝对性的观点去看,这话是没错。因此,当人们“直截了当地”谈禅时,是没有什么公案的,也不知道有什么迂回的说法。就只是一根拄杖、一把扇子或一个字而已!就在你说“它唤作拄杖”或“我听到一个声音”或“我看到拳头”时,禅已经鸟飞无迹了。它犹如闪电,在禅里头没有让人思考的空间或时间。只有当我们谈到禅的行解或方便法门时,我们才会说公案或体系。如前所述,我现在这么说,其实也是一种救济、辩护、妥协,禅的体系化更是如此。

对于门外汉而言,所谓的“体系化”似乎根本不成体系,因为里头充斥着矛盾,甚至禅师彼此之间也有许多歧异,的确让人非常为难。当有人提唱时,另一个人断然否认,甚至嗤之以鼻,让外行人一头雾水,不知道如何解开这些无休止的、无益的葛藤。然而事实上我们不能从表面去理解禅,诸如体系、合理性、一致性、矛盾或不协调的种种语词,都只是禅的表面。若要理解禅,我们必须摊开金襕袈裟,检视它的另一面,爬梳它的经纬。在禅里头,我们绝对需要逆转秩序。

我们举一个例子,看看不同的禅师如何拈弄公案。宋代有一位伟大的禅师,即汾阳善昭禅师,他曾说:“识得拄杖子,一生参学事毕。”[9]这个公案似乎够简单了。禅师一般会持拄杖,现在是某种宗教权威的记号,但是在古代,其实只是登山涉水用的行脚杖。这个极为平常的东西,禅师在上堂说法时经常会举示众人,它也成了僧人们讨论的主题。泐潭怀澄和尚似乎不同意汾阳的说法,他说:“识得拄杖子,入地狱如箭射。”如果真是这样,谁还敢习禅?但是怀澄和尚真正的意思是什么?另一个禅师,破庵和尚,他谈到拄杖时就没有这么激烈,他很理性而好心肠地说:“识得拄杖。且拈靠壁。”[10]这些禅师在说同一个实相,指出同一个真理吗?或者他们不仅是在语言上,甚至在实相和真理上面都彼此冲突呢?我们再看看其他古德如何谈那根拄杖吧。

泉州睡龙山和尚有一天上堂举拄杖说:

“二十年住山,全得者个气力。”时有僧问:“和尚得它什么力?”龙云:“过溪过岭,东拄西拄。”后招庆闻,云:“我则不恁么道。”僧云:“和尚作么生道?”庆将杖下地拄行。[11]

破庵则就上述两个禅宗的话评论说:

“睡龙好条拄杖,可惜龙头蛇尾。更得招庆随后打搂,大似画虎添斑。当时待他道‘和尚得它什么力’,拈拄杖便掷,管取拏云擭(huò,捕取)雾。”[12]

现在我要问,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小题大做?如果现代的禅是一个体系,那么它是什么样的体系?它看起来一片混乱,而禅师们的观点又互相对立。然而就禅的观点来看,在那一片混乱底下,却有一条伏流流过,每一位禅师其实都是在彼此印证。表面上的冲突绝对无碍于真正的印证。如此的互补有无,虽然不合逻辑却饶富禅趣,我们在其中也看到公案的生命和真理。一个徒具形式的句子不会有什么结果。无论是白隐的“一只手”、赵州的“柏树子”或是六祖的“本来面目”⑥,都极为雄健活泼。只要把握到它的本质,整个宇宙就会从被我们以逻辑和分析埋葬了的坟墓里爬出来。

我再举几个例子,以帮助习禅者理解公案的作用。沩山禅师曾派僧人送镜子给仰山禅师。有一天,仰山上堂,举起镜子示众说:

“且道是沩山镜、东平镜?若道是东平镜,又是沩山送来。若道是沩山镜,又在东平手里。道得则留取。道不得则扑破去也。”众无语,师遂扑破。[13]

洞山守初禅师初参云门文偃禅师时,云门问他从哪里来,洞山说:

“查渡。”门(云门)曰:“夏在甚处?”师(洞山)曰:“湖南报慈。”曰:“几时离彼?”师曰:“八月二十五。”门曰:“放汝三顿棒。”师至明日,却上问讯:“昨日蒙和尚放三顿棒,不知过在甚么处?”门曰:“饭袋子,江西湖南便恁么去。”[14]

有一天沩山在小睡,仰山来问讯,沩山便回面向壁,仰山说:

“和尚何得如此?”师(沩山)起曰:“我适来得一梦,你试为我原看。”仰取一盆水与师洗面。少顷,香严亦来问讯。师曰:“我适来得一梦,寂子为我原了,汝更与我原看。”严乃点一碗茶来。师曰:“二子见解,过于鹙子。”[15]

石霜禅师归寂以后,众人请首座继任住持。九峰道虔禅师对众人说:

“须明得先师意,始可。”座(首座)曰:“先师有甚么意?”师(九峰)曰:“先师道:‘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万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庙香炉去,一条白练去。其余则不。’”问:“如何是一条白练去?”座曰:“这个只是明一色边事。”师曰:“元来未会先师意在。”座曰:“你不肯我,那但装香来,香烟断处,若去不得,即不会先师意。”遂焚香,香烟未断,座已脱去。师拊座背曰:“坐脱立亡,即不无先师意,未梦见在。”[16]

这个例子再次告诉我们,禅完全不同于耽着枯寂。

公案的数目传统上估计有一千七百则,不过计算方式有点宽松。对于行解而言,若要解悟,只要在不到十则、五则,甚至一则公案上面用功就够了。至于彻底的证悟,则需要万缘放下,并且深信禅的究竟目的,求解生死之缚。像临济宗的弟子那样只在一切公案上揣度,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数目的确无关紧要,信心和用功才是必要条件,无此,则禅只是泡影。把禅当作思辨和抽象思考的人,永远也无法入道,只有发长远心才能够探测到它。数百则公案也罢,如恒河沙数公案也罢,都不关我们的事。只要能如如平等、谛观生生不息的宇宙万象,公案就完成其使命了。

这就是公案体系里潜藏的危险。人们可能以为习禅不过如此,而忘记了禅的真正目的是开展自己的内在生命。许多人堕入这个陷阱,其结果就是禅的衰败式微。大慧禅师有感于此,于是一把火烧掉他的师父圆悟禅师编集的百则公案。它原本出自雪窦重显禅师的“百则颂古”,并由圆悟逐一评唱。大慧是真正的禅门弟子。他知道他的师父评论该选集的用心,他也知道将来它会成为禅的自我毁灭的武器,于是付之一炬。

然而,这部书终究逃过一劫,成为我们现在最重要的禅学典籍。的确,它已经成为权威经典,经常在禅学研究里被引用以决疑。这部书就是《碧岩录》,对于门外汉而言,它犹如天书一般。首先,它不是以古文撰写的,书里充斥着唐宋时期的白话,这些白话如今也只在雄浑沉郁的禅学典籍里才看得到。其次,它的风格非常独特,而其中的思想和表现方式也很出人意表,那些想要在里头看到一般的佛教名相或至少是习惯了的古典文体的人,总会觉得不知所措。撇开文体上的困难不谈,《碧岩录》自然是充满禅味的。然而,想要知道禅门弟子如何拈弄公案的人,最好还是看看这部书。

此外也有若干评唱公案的作品多少仿照《碧岩录》的风格,例如《从容录》《无门关》《槐安国语》等。其实,在禅宗语录或祖师们的生平故事里,都或多或少会以禅的特有方式提到公案。几乎每位著名的禅师都会留下语录,并且构成现在我们看到的禅宗典籍。关于佛教的哲学研究充斥着各种琐碎繁复的经解注释,但是禅却给我们简单扼要的开示、如警句般的提唱、讽刺性的评论,似乎蓄意和前者唱反调。禅宗典籍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偏好诗的形式:以诗偈去评唱公案。其中《碧岩录》和《从容录》尤为经典。前者为圆悟根据《雪窦百则颂古》编著,后者则是万松行秀以《宏智百则颂古》为基础写成的,都是以偈颂方式去评论。由于禅比较接近领会感受,而不是知性,所以它很自然地会以诗去表现,而不是以哲学的形式,它对诗的偏爱也就无法避免了。

注解:

[1] “慧”是我们灵魂生命里最高的直观力量,当然绝不只是知见而已。另见拙著《铃木大拙禅论集之三》。

[2] 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无上佛道誓愿成。

[3] 《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卷第一。

[4] 关于日本的坐禅,见拙著《铃木大拙禅论集之二》。

[5] 现在的中国佛教都是禅净双修,尽管大部分的寺院都宣称是属于禅宗,他们同时诵读《阿弥陀经》和《般若心经》。

[6] 见《六祖坛经》卷第一。

[7] 佛果克勤禅师语。见《佛果圆悟真觉禅师心要》。“所以修多罗教如标月指,祖师言句是敲门瓦子。”

[8] 见《五灯会元》卷第四。

[9] 见《滁州琅琊山觉和尚语录》,另见《汾阳无德禅师语录》。“上堂,拈起拄杖云:‘识得这个,参学事毕。还识么?莫道唤甚么作拄杖。’”

[10] 见《破庵祖先禅师语录》。

[11] 见《破庵祖先禅师语录》,另见《五灯会元》卷第八。

[12] 见《破庵祖先禅师语录》。

[13] 见《五灯会元》卷第九。“东平”:仰山当时住在东平。

[14] 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五。

[15] 见《指月录》卷第十二。“原看”:解释。“鹙子”:舍利佛。

[16] 见《五灯会元》卷第六。“明一色边事”:说明绝对空。“去不得”:未入灭。“脱去”:入灭。“未梦见在”:没有梦见先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