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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本来面目

所有宗教形式的体验都具有其独特性,其理由之一在于,这种体验往往不能运用常识性理论加以说明。此外,正如包含于宗教体验中的某些事实所暗示的那样,我们每个人的主观意识以及生存状态中存在着运用推理手段难以分析揭示的道理和现象。导致其结果出现了所谓“信仰”“天启”“超自然”崇拜等诸般观念。从这一点上来说,禅与其他宗教形式的体验具有同样的独特性。

然而,之所以将禅称为具有特殊意义的独特的宗教形式,其缘由在于禅的方法论。禅的方法论不仅由一系列似是而非、矛盾、有悖逻辑的概念所构成,而且具有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体验至为紧密连接的功能。

一般来说,宗教倡导世人信仰神灵,或者信仰其他超越人类的某种偶像。其缘由何在呢?这是因为,正是诸如此类的所谓“至高超越者”能够做出某些骇人听闻之举,但是禅者彻底扭转并推翻了这种思维模式。禅者首先亮出与感觉世界具体相连的奇异之举,并以此作为探求抵达事物本源的手段。

禅者往往颠倒黑白,将黑说成白,将白说成黑,将水流说成桥走。禅师手中笔直的拄杖在禅者嘴里被说成弯弯曲曲、木马嘶鸣、石女起舞,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在诸如此类的言语文字的攻击下,我们的正常思维往往失去平衡而手足无措。禅师则及时捕捉住学人有失平衡这一瞬间,竭力而强制地引导出涉及正确解答的话头。然而,这种解答不论肯定抑或否定往往都难以得到禅师的首肯。

禅师善以拄杖为接引教化学人之手段。德山示众云:“道,道!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30]这段话头中的“道,道!”就是催促参禅者要“想方设法说出来”“想方设法做出来”如果知晓如何摆脱这一窘境的办法,也就找到了使禅师心悦诚服而首肯的表现方式。

禅,可以称之为一种经验。有人认为,禅的独特的宗教形式在于这种经验的独特性,这种说法未必妥当贴切。我个人以为“禅,并非主观世界必须经验之物;禅,也并非客观世界必须经验之物”这一观点较为可取。

通俗地讲,所谓“经验”和“体验”是指我们自身客观存在的一部分。既然是我们自身客观存在的一部分,自然存在着主观能动的体验以及客观被动的体验。

禅并非这种经验,并非部分或片段的经验。所谓禅的经验涵盖经验存在的始终。经验存在的整体通过改观换貌,其中的一端方才获得其存在的依据。在经验存在整体改观换貌的过程中,旧貌将荡然无存。从外观上看,“我”没有发生变化,依然存在原来的五官,持有原来的智能和感性。“我”所处的世界依然与以前保持原有不变的关系,如同河川流淌、大海波涌、山峦高耸、鸟类啼鸣、鲜花锦簇、禽兽奔逐。

虽然我们周围的景色依然如故,但是“我”却并非相同的“我”,世界也并非相同的世界,某些地方已被改观换貌。这种改观换貌,难以简单地用“经验”二字加以概括。因为,所谓“经验”属于心理层次,而禅所主张的改观换貌属于形而上学层次,或者可以称其为实际存在,它超越了心理层次。禅确实存在着心理学方面的因素,但是它超越了心理学层次。禅如果止步于心理学层次,那么所谓“石女起舞”和“木马嘶鸣”等现象,只能称其为精神病学的一个病例而已。

根据上述解析,可知这种改观换貌就是禅家所主张的“经验”。因此,我们应该依据这一“独特”的立场和观点,来仔细地品味和把握禅文学的整体。

有僧问禅师:“如何是佛本来面目?”禅师闻之不语,伸出舌头示之。僧似乎有所领悟,面向禅师礼拜致谢。禅师见状云:“等一等,等一等!你悟到什么了吗?为何礼拜呢?”僧恭敬言之:“谢和尚慈悲,出舌示相。法身遍及四方,无所不在。”[31]

所谓“本来面目”,就是众生诞生之前所持有的面目,“亚伯拉罕在世之前”的耶稣的面目也与此相同。这是一则初学者经常参究的公案。

这则问答,表面上只是闭眼伸舌这一荒唐无稽的动作,看起来好像哄骗孩子一样,说它有趣,倒是略有一些趣味。但是,其中究竟蕴涵着哪些可以促使参禅者认真思考的因素呢?

“本来面目”这一话头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绝不可以将其视为天真幼稚、饶有趣味的儿戏。这是一个必须加以深思熟虑并经年累月探索的哲学研究的严肃命题。那么,究竟为什么这样一个需要禅者投入身心去孜孜参究的主题,却被如此轻率而漫不经心地对待呢?

这是因为,禅师并没有将这一主题诉诸抽象思维和概念作用,而是将其迅速地拉入自身的舞台。禅师的内心深处理应怀有将这一主题与实际存在的妙谛相结合的某种因素。眨眼、伸指、出舌等身体动作看似荒唐无稽,然而在禅师的眼中,却恰似惊天动地、不可轻视、严肃艰巨、极为重大之事,宛如一道来路不明的闪电在空中霹雳作响,瞬间夺走了数以千万计的生命。这是一个促使世间一切具有思考能力之人深思熟虑的重大事件。如果从物理法则和道德规范的角度来讲,没有任何能与禅师的眨眼、出舌等举动相提并论之物。

然而,如果从来源于实际存在的禅者的观念来看,二者都如同吹拂桌上微尘之举。世间的的确确存在着人的心理、道德、善念等无能为力而不可抵达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唯有神独处其中,静观天下之人的激情、烦恼、愚行。

这个神的世界,与世人如同朝露般地生来死去的世界绝非异处,这就是神秘中的神秘。毋庸赘言,禅师也同样生存于这个尘世之中,而禅师与其他人的差异之处在于理会了这一事实,禅师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时刻与此相关。因此,凡人看似毫无意义之事,禅者则由于理会了其中的妙谛而使其富有非凡之意。

从下列问答中,我们也许能够寻觅到映衬上述论点之处。

沩山(771~853)问云岩(782~841):“菩提以何为座?”

岩曰:“以无为为座。”岩却问沩山,山曰:“以诸法空为座。”又问师:“作么生?”师曰:“坐也听伊坐,卧也听伊卧,有一人不坐不卧,速道。速道。”山休去。

别日,沩山问师:“甚么处去来?”

师曰:“看病来。”山曰:“有几人病?”师曰:“有病底,有不病底。”山曰:“不病底莫是智头陀(指道吾)么?”师曰:“病与不病,总不干他事,速道速道。”山曰:“道得也与他没交涉。”[32]

沩山如此结束了这段话头。

有僧问道吾:“如何是今时着力处?”

师曰:“千人万人唤不回头,方有少分相应。”曰:“忽然火起时如何?”师曰:“能烧大地。”师却问僧:“除却星与焰,哪个是火?”曰:“不是火。”别一僧却问:“师还见火么?”师曰:“见。”曰:“见从何起?”师曰:“除却行住坐卧,别请一问。”[33]

以上这段问答,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这就是“不坐亦不卧”的开悟之座,“不拘病与不病”之人,“烧尽宇宙万物,超越见与不见”之火,“由不行、不立、不坐、不卧态势而发问”之人,这就是令人幡然醒悟之处。

如果我们窥见了这一神秘的事实,我们就绝不可能缄默不语,必将直下道来使宇宙万物燃为灰烬,而山峦、河川、繁星却依然如故之“火”的妙谛。“道”“速道”“道一句”等,皆为禅师喜好言辞,寓意深邃、作用巨大。禅师力图借用这些言辞向参禅者提供确确实实地超越了善与恶、是与非、彼与我的证据。

然而,这一超越并非仅仅脱离了二元思维方式,而是由绝对立场出发,以某种意图来评价二元思维方式。禅者倡导并非依据概念化,而是依据实际状况把握这一绝对立场。正因为如此,用于表达、解释、疏通禅之妙谛的言辞一般较为具体,隶属于日常经验范畴。

我认为,从所谓灵性的经验范畴角度来讲,禅的独特性在于运用极为具体、极为自然、极为现实的方式(某种场合,也时常运用非现实方式——作者注),揭示阐明深远而抽象的哲理,而不提倡推理和假设。

综上所述,所谓宗教的哲理一般运用反论来表现,禅也毫不例外。但是,禅的特色在于采取直率的表达方法,运用日常的事例来揭示、阐明宗教的哲理。

基于以上肤浅论述,我们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大体地把握了禅的本来面目,或许也了解了决定禅的特异性的若干要素。

但是,也许一部分读者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基于禅的生活并非普普通通的生活,而是一种令人瞠目结舌且与众不同的生活。这种看法不足为取,因为基于禅的生活与人世间的其他生活毫无二致,是一种极为普通正常的生活。

事实上,普通而正常的生活就是禅,其反面就不是禅。例如,无论如何深入禅门,禅者的日常生活都与邻人的生活毫无二致。如果禅的生活中存在着与其他日常生活相异的内容,那么这种内容只属于其人自身的内在生活。

禅的精神生活具有三个特性,即存在、思维、欢喜。sat是存在或真实性,cit是思维或自我意识(并非单纯的自我意识——作者注),ānanda是真正的喜悦。关于这一点,我将在下面的章节中加以详细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