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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直指其道的开悟

我们必须承认的是,禅的里面含有某种不容解说的东西,不论多么善巧的禅师,都无法引导他的弟子运用理智的分析求得。香严或德山这两位禅者,对于佛教的三藏经教或祖师的阐述讨论,早已有了足够的认识,但当真正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完全无能为力,既不能满足他们内在的需要,更不能得到老师的认可。总而言之,开悟并不是一种可用理解求得的东西。但学者一旦得到了要领之后,一切的一切便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了;当此之时,整个世界都现出了一副新的面目。这种内在的变化,唯有识者方知。出差之前的道谦与出差之后的道谦,显然只是同一个人;但大慧刚一看到他,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的时候,就已看出他的内部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了。马祖扭了百丈的鼻子之后,百丈忽然变成了一个狂放不羁的人,甚至在他的老师刚刚开始对大众讲课的时候,就卷起他的拜席下课去了(详见后述)。他们亲身证得的这种内证经验,并不是一种非常微妙、复杂以及可以理解的东西;因此,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用一系列复杂的论述加以解说;他们只是信手拈弄,或说一两句不为局外人所懂的话,而这整个事情的结果却是,无论老师还是弟子,悉皆极其满意,绝无遗憾之处。这种悟境,绝对不是一种空无内容、毫无价值的幻影——尽管它是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经验,因为它是一切经验的根本基础。

说到开悟,禅师所能做到的一切,只是直指其道,其余的一切皆由学者亲自体验;这也就是说,由学者依照指示而达目标——此事需由当事人身体力行,别人无忙可帮。不论老师多么能干,他也无法帮他的学生去掌握那个东西的本身——除非他的学生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正如吾人不能逆着马的意愿强迫它去饮水一样,究竟实相的证入亦需由学者亲自体会;正如花朵由于内在的需要而开放一样,见自本性亦需是个人内部充盈的结果。这就是禅何以如此亲切和主观的所在——就其内在和创造的意义而言。在《阿含经》或《尼柯耶》中,我们常常碰到如下的语句:“Atta- dipā viharatha attā saranā anañña-saranā,”或“sayam abhiñña”(“自觉”),或者“Dittha dhammo patta-dhammo vidita-dhammo pariyogālha-dhammo aparappaccayosatthu sāsane”;这些语句表示:开悟是凭自己内部的能力而非依靠他人觉悟到自己意识之中的一种内在感受——可以使他创造一个永远和谐、美好的世界亦即涅槃住处的感觉。

我曾说过,禅既不给我们任何理解上的帮助,更不在讨论问题上浪费时间;它只是暗示或指陈,这倒不是因为它要含糊其辞,而是因为它只能这样做。假如可能的话,它愿意为我们尽一切力量,帮助我们求得一种认识。实在说来,禅师一向在运用每一种可能的手段协助学者,这可从古今一切伟大的禅师对待弟子的态度上看出大概[6]。纵使是在他们一脚将弟子踏倒在地的时候,他们的慈悲心肠也是绝无可疑的。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待弟子的心灵一旦完全成熟,即予最后的一击。时机一旦成熟,开眼悟道的机会随处可见。机会随手可得,在听一种无声之声或难解之言的时候,在观察一朵花开的当口,或在失足跌倒、卷起窗帘、使扇扇风等日常琐事的当中。所有这一切,悉皆足以唤醒个人的内在意识。显然是一种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它对于心灵却有无限的效用,实非吾人的想象所可企及。只要一触电线的按钮,即可发生震动地心的爆炸。实在说来,所有一切开悟的成因都在吾人的心中。这就是关头一到,原本按任不动的东西何以像火山一般爆发开来或如雷电一般闪出的原因[7]。禅称这种情况为“同家稳坐”;此盖由于它的信者常会宣布:“你已发现自己了;本来圆满,一切无缺。只是你自己闭眼不见。对禅而言,无论讲解什么、教导什么,都不能增加你的认识。除非出自你自己的心中,否则的话,任何知识对你都没有价值——捡来的羽毛不会生长。”

身为儒者诗人政治家的黄山谷,往见晦堂禅师(公元1024年—公元1100年),请求开示入禅之道。晦堂说:“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山谷时任太史之职)居常如何理论?”山谷想要作答,但晦堂马上说道:“不是!不是!”使得山谷迷闷不已,真是无话可说。一天,山谷陪同晦堂在山间散步,时值岩桂盛开,幽香扑鼻。晦堂问道:“闻木樨花香么?”这位大儒答道:“闻。”晦堂说道:“口无隐乎尔!”这位禅师所做的这种暗示,当下使得山谷开了心眼。由此可见,开悟乃是个人内心自生自发的事情,而不是由一个人加给另一个人的东西。这还不够显然么?尽管这事毫无所隐,但要假由开悟才能看清这个事实,进而自信吾人一切圆满自足,根本不需向外寻求。因此,禅所要做的一切,只是宣称世间确有自我启示或自求开悟这样一件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