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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开悟是返璞归真

无明是离乡背井,而开悟则是返璞归真。在离乡背井的时候,我们过的是一种充满痛苦和磨难的生活,而我们所住的那个世界则是一个很不理想的居处。但是,我们一旦开悟之后,这种苦况也就告一段落了,因为我们一旦开悟,便有能力重回自由而又和平的故乡安居了。意志一旦疏忽了它那透视本身生命的工作,二元论便乘机渗透进来。意识无法超越它自己的作用原则,意志努力奋斗而对它的奋斗工作逐渐感到沮丧。“何以至此呢?”理智这样问道,但这不是人类的知识可望解决的问题;因为它是一种深藏于意志之中的神秘。天父为什么要派他的独生子去拯救他亲手创造但流浪异乡的造物呢?基督对于天主的罪过、子民的命运何以那样难过呢?这是永恒的神秘,是相对理解所无法解答的问题。但此等问题的发生且不断威胁吾人的精神安宁这个事实,却也显示了它们并不是专业哲人所可解答的那种泛泛的玄学问题,而是直接诉诸最深的灵魂,须由灵魂努力奋斗,以它自己固有的一种更高更深的力量——一种比纯然的认识推理远为高深的力量——加以征服的问题。

这个浪子的故事[24],是佛教徒和基督徒两者共有的一个热门话题,难道我们不能从这里面找到一些永远真实的东西么?——虽然,它是那样的可悲,那样的深不可测,深深地埋藏于每个人的心底。且不论那是什么,意志终于成功地看清它的本身而返回了它原来的住处。吾人在开悟中所得的那种安宁之感,实在说来,就是流浪之人安抵故园的那种感觉。从逻辑的观点来看,这种流浪似乎完全多余。一个人如果必须再度找到他自己,那么,失去他自己又有何用?如此从一到十,而后又从十到一——究竟有何益?但这种精神上的神秘乃是:返回故乡并不只是倒数以前曾经顺数过的那些数字而已。物理学与心理学之间有着一个重大的区别。一旦返回故乡之后,其人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透过他的时间意识之行(excursion through time-consciousness)返回之后的这个意志,已是上帝本身了。

在《金刚三昧经》中,无住菩萨问佛,那个父亲对他的儿子何以那样无情?——为什么要让他流浪五十年期满才召他归家?对于这个问题,佛陀答道:“五十年在此不可作时间关系的指称加以理解,它指的是一念觉悟。”(此处的经文译语是:“经五十年者,一念心动。”——译注)正如我要解释的一样,此处指的是意识的觉醒——意识是意志里面的一种分裂,除了作为演员之外,如今又成了知者(能知)。而这个知者又逐渐变化,乃至成了看客兼批评者,甚至还想当导演兼领队。人生的悲剧由此出现,而佛陀则以此作为“四圣谛”的建立基础。“苦”(duhhka)这个字,就是我们绝大多数人所过的人生本身,乃是平白的事实陈述。这完全出于无明,出于吾人的意识未能充分觉悟到它的性质、任务以及与意旨相关的功用。意识须先化为意志,才能发出它的本愿(pūrvapranidhāna),服从它的真主。这个“一念觉醒”乃是无明的萌动,同时也是它的限制。此点一旦征服,“一念”即成为意志,而这便是开悟。因此,开悟就是返回。

就以这一方面而言,基督教比佛教较富象征意味。创造的故事,自乐园堕落,上帝派基督补偿祖先的原罪,耶稣上十字架以及复活——所有这些,莫不具有象征意味。明白一点说,创造就是指意识的觉醒或“一念觉醒”;堕落是指意识背离本来的道路;上帝派他的独生子来到我们人间,是指意志想要透过他自己的子孙(亦即意识)看清它自己的面目;上十字架是指超越由理智的觉醒而起的演出与认知的二元性;而复活所指的,则是意志战胜理智——换句话说,意志在意识的里面运用意识看清了它自己的面目。复活之后,意志就不再是盲目的奋斗了,而理智也就不只是观看舞者跳舞了。在真正的佛教生活中,此二者不可分离;观看与表演悉皆综合于一个整体的精神生活之中,而佛教徒称这种综合为“开悟”,为无明的消除、束缚的解脱、污染的清除如此等。佛教就是这样远离基督教的历史象征;为了超越时间的限域,佛教尝试要在意志的一次行动之中得救;因为,一旦返回之后,所有的时间痕迹也就泯除了。

佛陀初开法眼、澈见真理时,曾经亲口说出他在开悟之前从未听人说过的归家之感。他说:“我像一个流浪之人,于流落荒野之后,终于发现了一条先佛走过的古道,并在这条路上前进的时候看到了先佛住过的村落、宫殿、花园、林木、荷池、院墙以及他们曾经用过的其他许许多多东西。”[25]从表面看来,这种返回老家的感觉,与为了申述“见所未见”而说的那种陈述,似乎有些矛盾;但这是逻辑上的矛盾,而不是精神上的冲突。只要佛陀从认识论的观点去叙述缘起论的链环——这也就是说,假如他企图从经验论的意识过道返回他的固有意志的话——他就无法达到他的目标。他所以能够踏上那条古道,只是在他以纯然的意志努力突破无明的围墙之后的事情。这条古道并非他的知识之眼得而认清,虽然,那已是最好的眼睛之一了;因为,纵然身为佛陀,也不能无视用眼的法则;因为,这条链子不是单凭顺逆计算其环节而断裂的。知识——亦即无明——将亚当从伊甸乐园引诱到痛苦的娑婆世界,但可使他与他父亲和好的力量,却不是知识,而是祛除无明和导入悟境的意志,吾人在开悟之时所体验到的那种返回老家或忽逢故知的感觉,乃是禅门学人所熟知的一种事实。且举一个例子:被大家尊称为“智者大师”的智顗禅师(公元538年—公元597年),是中国佛教哲学天台宗的创立者——他亦曾跟他的老师慧思禅师(公元515年—公元577年)学过禅,虽然不属禅宗正脉系统,但也被列为禅者之一。他去见慧思禅师时,后者示以“普贤道场”,合修“法华三昧”(saddharmapundarikasamādhi)。他依法修行,在《法华经》中读到某一节文字,忽然心开意解,当下体会了老师述及的话——昔日他曾与他的老师在灵鹫山同听佛陀讲述此经。当他将此境界报告他的老师时,后者为他印可说:“非汝莫证,非我莫识。”后来的禅师们提到这个公案时常说:“法华一会,俨然末散。”但这是佛教圣者的神通能力,不可与往事的回忆混为一谈。这与此类的记忆毫无关系,因为开悟的里面还有更多的东西,不只是时间上的关联而已。纵使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所明白说到的从前听经,那也不是一种纯然的回忆而已;这种认识并不是一种心理学上的现象,般若之智能够更进一层地透入吾人的人格深处。此种回到某种熟知事物的感觉——这种复见吾人至交的感觉,实在说来,就是意志经过种种冒险的浪游之后,不但再度返回了它的固有旧居,而且带回了可以开展无限事业并照明无限前途的无限经验和无限智慧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