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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禅与经典研究

关于禅在意能之后三百年间如何以其特有的方式发展下来,我已举示了足够的上堂问答之例。将所有这些随手撷自唐末禅师史传的案例做一番检视之后,我们不妨说,禅在以中国人的心理经验为基础建立其自身方面,已经获得了相当的成功。这不仅是在禅师们用以表现本身的术语方面如此,在他们用以传达本身经验的方式方面亦然。禅在宗教史以及一般神秘主义史上已经有了独特的开展。

就以此点而言,我想特别说明的一件事情是:禅之轻视经教、因而忽视了学理,结果在第十世纪时开始显出了一种要不得的倾向。我的意思是指:禅师们,尤其是他们的徒众们,卑视经典的研究,超过了必要的程度——视经典如敝履——这种态度,对于禅的体悟,与其说是一种助益,毋宁说是一种障碍。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之所以持取这种态度,自然有其适当的理由,但是,如作过分的推演——这也许正是无知禅徒所做的——禅就成了道德律发弃论(antinomidmism),而其放纵态肆就与“精神自由”的运动混而不分了。

有一部叫做《释门正统》(计有八卷)的中国佛教史书,完成于十三世纪初期,作者从天台宗的立场,对禅宗作了一次严厉的攻击,几乎斥之为“魔”为“贼”了。

闻政论云:“教(在此指经论的注释和讲解)变则禅,禅弊为魔,魔炽为贼。”真知言哉!是知傍附经论之弊犹轻,槌提(轻毁打击)经论之弊实重。唯圣君贤相,凡百君子,反经常之道以救之!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福邪忒矣!这部史书的作者,在另一个地方又引了一节他显然颇有同感的文字说。

“……讲席益衰,禅宗盛行,其失尤甚!村墅愚氓,栖止丛林,闻善知识之风而悦之,曾不深究始末,即斓斑其衣,摄齐升堂,非毁圣贤,诋呵经教,虚辞滥说,欺惑愚众,搢绅寡识,亦乐其遥庭而师范焉!”

上面所引对于禅的批评,因出自天台宗,故而或可视为一面之词,但我们不难想象的是禅变质之后可能发生的情形。禅对文字所取的特有态度,也许始自慧能的亲传弟子,他们曾以中国禅宗第六代祖师的头衔加以推崇。表现之一就是,他们使慧能成为一个没有学问的樵夫,以他的纯朴心地与他那博学多闻的对手神秀,做一鲜明的对比。他们的语录和著述,包括被推定属于慧能的作品在内,都含有不少轻视同代佛教学者和理论家的言句。这些学者和理论家虽然多半都是所谓的“学语之流”,但其中曾去参见禅师的座主,皆被写成吃过某种败仗的人。除此之外,禅师们有没有真的禁止过读经呢?在大珠慧海的语录中,我们可以读到如下一段:

僧问:“何故不许诵经?唤作客语?”

师曰:“如鹦鹉,只学人言,不得人意:经传佛意,不得佛意而但诵,是学语人,所以不许。”

曰:“不可离文字语言别有意耶?”

师曰:“汝如是说,亦是学语。”

曰:“同是语言,何偏不许?”

师曰:“汝会谛听,经有明文:‘我所说者,义语非文;众生说者,文语非义。’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法过语言文字,何向数句中求?是以发菩提者,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遗教,亦犹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也。”

又,药山禅师传中亦有记载云:

师看经次,僧问:“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为什么却自看?”

师曰:“我只图遮眼。”

曰:“某甲学和尚,还得也无?”

师曰:“你若看,牛皮也须穿!”[41]

禅师们轻视经典研究,早在慧能时代就已显出征候了。据现今流行的《坛经》说,慧能不识字,因此,有人请他讲解《涅槃经》和《法华经》时,他说,“字即不识,义即请问。”或云:“吾不识文字,汝试取经诵之一遍,吾当为汝解说。”诚然,佛教徒正如基督徒一样,对于经典,其中确有不少鹦鹉般的学语之流,但我们也不能完全忽视文字,因为,文字不仅是传达思想的重要工具,同时也是表达感情和精神经验的重要媒介。

已经悟达的禅匠们固然没有问题,但他们那些似悟未悟的愚昧徒众,却也想要超越此等限制,乃至宣称效法其师而暴露其本身的无知。因此,在大师们之间建立某种运动,借以调和习禅与研经之间的冲突,也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些中国的天才要有印象的想象予以滋补和充实。

如此,则华严等经被系统地用来对禅悟经验作哲理的解说,也就不会使我们感到讶异了。这些经典,尤其是意象富丽、非任何中国文学所可匹敌的《华严经》,及时为禅的健全发展提供了适当的支持。

假如禅一直抱持着不用文字完成其事的观念的话,中国佛教徒在生活上所获得的历史成就,也就不会很大了。当然,超越华美的文词和纯粹的抽象概念,其本身并不是一件易事;因为,目标一旦达到,这个工作也就可以说已完成十之八九了。但我们也不可忘记的是:这里还有一件积极的工作,需要禅师们完成。他们对实相所得的明悟,必须组成一种直观的体系,以使它的内容日渐丰富。明悟本身并无内容可言,因为,没有内容就是它的实质;它的里面一旦有了某种东西,也就不能称其为明悟了。但禅悟的此种没有内容,并不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假如它是一种抽象概念的话,那它就变成一种玄学或形而上学的观念了,那就要被当做玄学或形而上学加以处理,也就是说,要依照认识论的论理学加以讨论了。如此,禅便失去其存在的理由了。说实在地,这种明悟是富于动力的;换句话说,它以流动性为特质。是故,它系以与其他直观方式相关的办法而得其意义,因为,这是佛徒生活的要旨。因此,禅徒不可忽视经典的研究——不论他们对于这种事情如何反对。

使森罗万象的一切存有化而为空,是《般若经》的一大成就,也是印度心灵的最高业绩之一。高举自觉圣智境界(Pratyātmāryajñānagocara)作为佛徒生活的基础,就禅对它所做的解释而言,乃是《楞伽经》的使命,而这却是达摩来华之前的中国佛教徒尚未完全明白的事情。不过,除此之外,如果禅师们对于本身的任务没有强化的话,禅的生活在塑造远东人民的整个精神生活方面,也就不会获得如此重大的成就了。构成“华严”实质的宏大直观——言其宏大,不仅是指它的深度而已,同时也指它的透彻度——乃是印度心灵为整个人类精神生活所建立的纪念碑,极为雄伟,极为动人。就这样,无可避免地,禅也就以“华严”的富丽王宫建筑作为住处了。禅成了它的无数“庄严”(vyūhas)之一。从另一方面来说,禅发展而成庄严整个法界的一切庄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