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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重法界

我们也许猜疑,这个以此等术语描述的楼阁,乃是一种象征性的创作,出于某些抽象的哲理概念。诚然,这个不可思议的景象,不但曾是中国某些出色天才知识分子玄思的对象,而且曾由他们开出后来称为“华严宗”的佛教宗派。但是,这种哲学的体系化做得是否如原先预期的一般,以使人对《华严经》获得适当的认识,这也就是说,毗卢遮那楼阁的王真至切的意义,是否因为经过如此分析,使其稍稍较易理解而求得了,笔者表示十分的怀疑。这倒不是说,那些伟大的中国心灵对人类文化的促进做了一些完全没有必需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使《华严经》体系化的结果,乃是在理解的幕后对于它的精神价值所做的一种推进,以至使得今日的一般读者在思维分析的概念论中寻求它的固有意义。设使事实果真如此的话,这在整个的华严发展史中将是一种极为不幸的事件。不过,为了明白中国这些第一流的人才如何努力体会毗卢遮那楼阁的奇观起见,且让我在此一述澄观提出所谓的四重法界之说以及法藏提出的相即之理。

四重法界的观念,并非完全创自澄观,据说他曾活了一百余岁的年纪(738~839)。显而易见,这个观念早由他的先辈——例如法藏(643~718)、智俨(603~668),以及杜顺(557~640)——预示在前,不过,华严哲学之与四重法界认同,却是出于澄观的最后系统化的表现。据此,对于法界可有四重看法:(一)作为个别事物世界的法界(“事法界”),其中“法界”(Dharmadhātu)的“界”(dhātu)字,系指“隔开的东西”(something separated);(二)作为一心(ekacitta)或一实性界(ekadhātu)显现的法界(“理法界”);(三)一切万法可与一个根本精神认同的法界(“理、事无碍法界”);(四)某一个别事物可与其他一切个别事物合一,以使任何隔离线悉皆消除的法界(“事事无碍法界”)。

在上述四重法界的看法中,最后一种为华严宗的教理所特有,是使它与其他各宗迥然不同的地方。据法藏说,在下述系列中,

a1,a2,a3,a4,a5,a6,a7,a8,a9,a10,……

每一项皆可视为以存有与作用、或静态与动力两种看法(in two ways,existntially and functionally,or statically and dynamically)与其他各项互相关联。从存有的观点来说,这个关系叫做“相即”,亦即认同或合一之意,故有:

a1=a2,a3,a4,a5,a6,a7,a8,a9,a10……

a2=a1,a3,a4,a5,a6,a7,a8,a9,a10……

a3=a1,a2,a4,a5,a6,a7,a8,a9,a10……

如此等等。由于每一项与整个系列的关系皆因这个系列而成为a1即是a1的关系,而这个系列的本身则因a1而有其意义。这个关系亦可加以逆转而成

a2,a3,a4,a5,a6,a7,a8,a9,a10……=a1

a1,a3,a4,a5,a6,a7,a8,a9,a10……=a2

a1,a2,a4,a5,a6,a7,a8,a9,a10……=a3

如此等等。法藏表示,一个无限系列如果没有个别项目便不能成为无限系列,而个别项目如果没有其本来的整个系列,亦不能成为个别项目,因此,存有的静态合一当可成立。

这个系列亦可从作用或动力的关系加以观察,在下列这个系列中,

a1,a2,a3,a4,a5,a6,a7,a8,a9,a10,……

每一个项目,对于整个系列的构成,各各以其本身的方式发生作用,以使这整个系列的形成成为可能。其中,只要有一个项目脱出系列之外,这个系列便不再成为一个系列了——也就是说,这个系列便不能以一个系列发生作用了。由此可见,有一种完全交参(“相入”)的情况,贯串于整个级数系列之中。其中a1一旦被取出而独立于整个系列之外,它便失去了它的意义,因而也就不再存在了,何以故?因为a1是这个系列之中的a1。如此,则a1既是a1,同时也是a2,a3,a4,a5,……。用《华严经》的术语来说,当a1等于a1时,a1即是“有尽”(ksaya)了;当a2,a3,a4,a5,……等于a1时,a1即是“无尽”(aksaya)了。同理,a2,a3,a4,a5,……每一个项目,既是“有尽”,亦是“无尽”。因此,我们可得如下的公式:

a1=a1;

a1=a2,a3,a4,a5,a6,a7,a8,a9,a10……

a2=a2;

a2=a1,a3,a4,a5,a6,a7,a8,a9,a10……

a3=a1,a2,a4,a5,a6,a7,a8,a9,a10……

……

……

此外尚有另一种办法观察a1,a2,a3,a4,a5,a6,a7,a8,a9,a10,……整个系列,每一个项目,皆可视为包括或含摄整个系列,而不像前例一样,作为一个投入整个系列之中的独立、可分的单位。如此,如果取出一个项目,整个项目也就随之而出了。一个影像一旦映入镜子之中,影像与镜子之间即有一种相即的状态出现,何以故?因为,离开镜子便无影像,而离开影像,亦无镜子可得。一面镜子,只有在有影像显出它的存在时,始可看出;影像亦然,只有在有镜子反映它的本身时,始可见出。甲项如无乙项为其反衬,便无存在的意义可言,反之亦然。由此观点看来,系列中的每一个项目与项目之间以及与这个系列本身之间的关系,可以列成如下的三重公式:

a1=a1;

a1=a1,a2,a3,a4,a5,a6,a7,a8,a9,a10……;

a1,a2,a3,a4,a5,a6,a7,a8,a9,a10……=a1.

a2=a2;

a2=a1,a2,a3,a4,a5,a6,a7,a8,a9,a10……;

a1,a2,a3,a4,a5,a6,a7,a8,a9,a10……=a2.

a3=a3;

a3=a1,a2,a3,a4,a5,a6,a7,a8,a9,a10……;

a1,a2,a3,a4,a5,a6,a7,a8,a9,a10……=a3.

a4=a4;

a4=a1,a2,a3,a4,a5,a6,a7,a8,a9,a10……;

a1,a2,a3,a4,a5,a6,a7,a8,a9,a10……=a4.

如此类推,以至无限。就以此例而言,存有的相即与功能的相入,其间的差别,也许不像前例所述每个单位皆可视为单独可分那样显而易见。如将任何这样的分别用到现在这个例子上来,那将是为了概念上的准确性而作。相入系以个别和整体的方式将每一个单位的功能用于其他每一个单位和全体上面,而相即则是一种静态的概念。且不论此意如何,这些看法的实际结论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所有一切庄严整个宇宙的万法,悉皆以吾人可能想到的每一种方式处于完全互融的状态之中。

但是,当我们将“相即”“相入”,或“无碍”说作《华严经》的根本哲学概念时,切切不可忘记的一点是,这个概念并不忽视个体存在的真实性。因为,所谓“无碍”这个观念,只有在个体存在时始可成立;因为,所谓相入,只可视为一种殊象世界的特点;因为,如果没有万殊,没有个体的存在,所谓“相即”,便是一个空洞的观念了。法界不得不是一种庄校严饰的境界。我们绝对不可忘记的是,固然是

a1=a1,a2,a3,a4,a5,a6,a7,a8,a9,a10……,

以及

a1,a2,a3,a4,a5,a6,a7,a8,a9,a10……=a1;

而同样绝对真实的是

a1=a;

a1=a2

乃因为

a1=a1,a2,a3,a4,a5,a6,a7,a8,a9,a10……,

以及

a1,a2,a3,a4,a5,a6,a7,a8,a9,a10……=a1.

由于“相入”或“无碍”并不是一种一致或不分的存在状态,每一个有情里面的菩提心始有觉醒的可能,并且,这种菩提心的觉醒始可在一切佛典进而引起一种回应。净土真宗的佛徒表现这个观的办法是作如是言:每有一个新的依者归依净土教,弥陀佛国的莲池中便开一朵新的莲花。

这种“相入”的教义,亦可以因果相关的术语加以表示。不过,如果这样做的话,此种术语必须从一种更高或更深的意义加以体会,何以故?因为,这个华严世界并不是一种须受机械闪果律、目的论生物因果律、或静态相互关系等等法则统治的形相世界。作为华藏世界的法界,只可对吾人之灵视——亦即只有超越“有”与“无”两边的“法眼”——显示它的本身。因此之故,法界只有在吾人将此一切因果之迹完全扫出我们的视野之时,始可证得。唯有如此,始可直接体会到交互相入的作用,而不以任何概念作为中间的媒介,这也就是说,不是理智活动的结果。

我们说,这个由属因果范畴的种种观念构筑而成的世界,大乘佛教学者称其为“空”(śunya)、“不生”(anutpāda),以及“无自性”(asvabhāva),所取的,也是这个意思。这种宣称,并不是一种逻辑的推论,而是大乘学者的直观结果。此语的精神,如以相对的观念或以与因果关系相关的观念加以解释,不仅会使它的意义丧失殆尽,同时也使大乘佛教变成一种哲学体系了。不幸的是,这正是若干欧洲佛教学者一直尝试进行的事情。此种包括一切世界及其森罗万象在内悉皆空寂的“一切法空”(sarvadharmasya sūnyatā),正是使得相入无碍的华严直观境地成为可能的所在。性空是大乘学者对实相本身所得的一种体认。因此,如以概念的方式加以改建,便完全失去了这种体认的真意。尝试如此的改建工作,无异是做违反大乘精神的事情。为了这些理由,我建议学者直接探究经藏的本身而不研究大乘佛教的论点或其哲学论文——这也就是说,假如学者有意掌握大乘佛教的根本精神或分享其经验的话。

不论法藏大师——最最微密的中国哲学心灵之一——对于呈现在善财童子灵眼之中的毗卢遮那楼阁景象,究竟做了一些怎么样的理智分析,此种分析与事实的本身总是了不相干。这种分析也许可以满足理智的欲望,但理智却不是吾人的本身。我们必须一度与法藏大师和善财童子进入这个楼阁的里面,并做一个目击者亲见一下一切庄严互相映照而了不相妨的境界才行。说到宗教内容,乃是生活与体验重于分析的处所。因此,这个楼阁及其一切所有的庄严[19],皆须出自人本身的生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