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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随机施教

玄沙禅师(835~908)为唐末禅林翘楚。某日,上堂说法示众:

“你诸人还委得清净本然性相般若智海也未。若未委得,只如诸人相聚在此,还见面前青山么?若道见,且作么生见;若道不见,青山作么生说不见。还会么?诸上座,只是你诸人清净本然性相般若智海具足见闻。若会,也只如然;若不会,也只如然”。[27]

玄沙因机施教手段多种多样。某日,他进入法堂,听到燕子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就对着赞美叫着的燕子的众弟子道:“深谈实相,善说法要。”说完,便下座离开了法堂。过后,有一弟子前来拜师请教曰:“和尚今日上堂,闻燕子叫,示众道:‘深谈实相,善说法要’,未审尊意如何?”玄沙问弟子道:“会么?”僧云:“不会。”玄沙一语了断话头道:“去!谁信你。”[28]

这段短短的问答蕴含着玄沙的何等用心呢?话头由上堂开示的玄沙及众弟子耳闻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开始。玄沙借眼前活生生的场景阐述佛法妙谛,但是众弟子却未得开示要领。由于玄沙的语言表现过于抽象概念化,所以可能有人会认为,他的这番开示与已经大彻大悟的禅师身份不甚相称,将自身降到了一般知识分子的水平了。然而,如果站在玄沙本人的立场就可以明了,他是故意将自身降低位置,运用所谓“老婆禅”来借机说法,多方设教、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地道出了佛法的妙谛。

我们再来看另外一段问答。一天,玄沙手指灯笼问弟子:“我唤这个作灯笼,你唤作什么?”弟子即刻答道:“某亦唤作灯笼。”玄沙闻之斩钉截铁地说:“尽大唐国内,未有一人会佛法。”[29]

然而,玄沙在其他场合并非如此直率、如此丝毫不留情面。某日,玄沙去拜访三斗和尚。三斗和尚不无歉意地对玄沙说:“莫怪住山年深无坐具。”玄沙听后问道:“这个人人尽有。山主为什么却无?”三斗作揖顶礼说道:“且坐,且坐!”玄沙又说:“元来有在。”[30]

下面这段话头,对于身为禅师的玄沙而言多少富有一些戏剧性。

玄沙之师雪峰义存和尚(822~908)圆寂时,雪峰门下最为杰出的弟子玄沙作为丧主操持法会、诵经主法。法会结束后,玄沙召集僧众饮茶小憩。只见玄沙走到先师灵位前手捧茶盏问众僧道:“先师在日即且从,你道今且作么生道?若道得,先师无过;若道不得,即过在先师。还有人道得么?”见众僧沉默不语,玄沙又反复追问了三遍,依然无人走出来应声。玄沙见状甩手将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下,满脸愠色地返回了僧房。

玄沙一回到自己的僧房,就开口问中塔云:“你作么生会?”中塔问:“先师有什么过?”玄沙一言不发,只是转身面向僧房墙壁摆出坐禅姿势。中塔见玄沙沉默不语,正要转身离开僧房,这时,却被玄沙叫住了。玄沙出口的依然还是刚才的那一句问话:“你作么生会?”这次中塔听到问话以后,模仿玄沙转身面壁而坐。玄沙见到中塔的这般举动,满脸悦色,就此打住了话头。[31]

死亡,这是整个人生的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一般来说,死者的亲朋好友通过丧葬仪式、超度法会等形式借机缅怀死者、反省自身。玄沙不仅谙熟此道,还将此作为一个施教接化众僧的良机加以利用,竭力诱导众僧借机随缘,阐述各自对死亡的见解,展示各自在先师雪峰的谆谆教诲指导下,为参禅问道、见性证悟所付出的艰辛努力。

从上述这段话头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雪峰门下众弟子中唯有中塔一人对禅林名衲雪峰的圆寂“道了一句”,即表达了自己对先师禅法的领悟。

中塔与玄沙之间互相展示禅法妙谛的方式尤为独特,也许第三者对此举动感到莫名其妙、难以理解。但是,他们二人之间却彼此心领神会。事实上,他们二人为了展示对先师禅法的领悟,并没有做出任何难以用理论解释的举动。

可以确信,如果我们对“悟”这一思维方式有所认识和感悟,就不难理解长达12个世纪的禅宗历史中记载的古德们的诸如此类的所有言论和行动。时至今日,禅依然对东方人的精神生活产生着潜移默化而意义深远的影响。

由于“悟”超越了合乎一般世间常理的表达方式的界限,对于初参者来说,接机施教的方法手段毫无定规,毫无先例可循,所以往往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理不出头绪。禅师一般运用各种各样的施教手段,引导参禅者瞬间见性开悟。由于“悟”毫无使用双手可以感知的具体形状,所以以见性开悟为参禅目标而努力精进的学人无论如何都必须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一场革命。幻想用五官单纯地模仿禅师的一言一行的参禅方法将难以奏效,难以抵达“悟”的彼岸。

例如,禅师上堂示法,往往端坐在讲席之上默默不语,一言不发就走下讲席。在诸如此类的极为短暂的所谓开示施教手段中,天赐的肉体,即眼耳鼻舌身都成为表达佛法妙谛的工具和手段。这种施教方式,世间凡人不可盲目模仿,而禅者的五官都成为雄辩的道具,成为引导参禅者见性证悟的力量源泉。

玄沙上堂开示时,往往登上讲席后良久一言不发,或沉思片刻之后突然发问:“识得么?还辨得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返回丈室。有时,沉默片刻后道出简短一句:“是汝真实人如是。”有时,沉默许久,突然发问:“达摩如今见在,汝诸人还见么?”[32]

达摩被称为中国禅宗创立者,“达摩”二字经常被象征性地使用,较有代表性的词语如“佛陀”“佛性”“绝对者”等等。在玄沙的说教中,菩提达摩活灵活现地存在,而不是一个抽象化的偶像。

有一天,玄沙上堂,由于沉默不语时间过久,众弟子误认为禅师今天心中有事而打算沉默到底了,便三三两两地准备散席离去。正在这时,玄沙叫住众弟子,呵斥道:“看着总是一样的,无一个有智见。我开却两片皮,便尽蔟觅言语意度。是我真实为他,却总不知。看着与么大难,大难。”[33]

有一天,玄沙似乎心情较为舒畅,上堂后沉默片刻,便启口问。

师云:“我为汝得彻困也,还会么?”

僧问:“寂寂无言时如何?”

师云:“寐语作么?”

僧云:“本分请师道。”

师云:“瞌睡作么?”

僧云:“某即瞌睡,和尚作么生?

师云:“争得与么不识痛痒。”[34]

玄沙还常常讥讽在法堂上打瞌睡的弟子道:

“可惜如许大师僧。道千里万里行脚到者里,不消个瞌睡寐语,便屈却去。”[35]

有一僧向玄沙求教事物本源:

僧问:“学人亲切处,请师一言。”

师云:“识得即得。”

僧云:“请和尚直道。”

师云:“患聋作什么?”[36]

玄沙时常将热心求法、参禅问道的弟子讥讽为“聋子”、“瞌睡虫”。在常人看来,玄沙的这些用语未免过于刺耳,难道所谓禅师的言行就是这样高傲冷漠吗?

表面上看来,禅师的言辞举动确实近乎残酷无情,但是知晓“禅”为何物的人都清楚地了解,禅师心地都极为善良,为人诚恳而热情。他们的峻烈言辞直接源于自身对“悟”的领会体验。禅师诚恳地期待着这些发自肺腑的言辞能引起参禅者心灵的共鸣,而使其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