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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信心为本

依据大慧禅师的观点,修行者如欲达到与佛比肩的境地,其他条件姑且不论,最重要的是必须具有坚定的决心。换言之,以坚定的决心决定开悟,从而成就完全解脱,实现彻底的“安心”。大慧禅师还认为,如果参禅者缺乏在人生中实现精神觉悟的决心,就不可能实现坚定不移的信念。

但是以我的一管之见,首先要具有信心,其后通过信心的作用使坚定的决心觉醒。只是由于信心一般潜藏于“无意识”的深层,人们往往否认心中存在信心。一般人往往认为,由于决心的存在而导致了信心本身的显现,从而抵达证悟的彼岸。我认为,如果信心本身并非已经存于“无意识”中,那么其本身绝不会反映到表层上来而获得外界的认识。不仅如此,所谓决心本身也将不复存在,因此也就不可能成就解脱证悟。所以,为了将潜藏着的至宝升华到意识层面,信心比所谓心理要求的“决心”更为重要。

对于禅师的“参禅问道,坚定的决心至关重要”这一主张,随着公案禅制度成为证悟的既定的手段而日益得到公认。参禅问道的修行生活被比喻为“生火”。从点火冒烟直至升起金黄色的火焰需要一系列不间断的劳作,最后实现所谓“归家”,即抵达目的地。

沩山曾问懒安:

山云:“汝十二时中,当何所务?”

安云:“牧牛。”

山云:“汝作么生牧?”

安云:“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回。”

山云:“子真牧牛也。”[25]

这也就是说,为了不偏离正轨,参禅者必须不断地防止懈怠之心滋生,参禅者必须立志做“铁汉”。一旦决心下定,就应该毫不顾虑善恶与正邪,而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

信心为本,信心沉睡于我们的意识深层,信心由具有坚定决心之人的努力而觉醒,决心的确立取决于信仰行将显现之时。如果内心世界不存在所谓信仰,不论任何形式的决心,甚至产生决心之心本身也不存在。

但是,所谓“信心”并非我们通常称之为“信仰”之物。这是因为信心既没有必须面对的对象,也没有面对与信心本身相异之物的主体。所以,禅家主张的所谓根本的信心既无主体亦无客体。因为“主客”皆无,所以信心既非特殊的心理活动产物,也不是特定的概念,更不是此种说明所称的“无”。

大慧禅师在《示无相居士》中称:

上士闻道,如印印空;中士闻道,如印印水;下士闻道,如印印泥。此印与空水泥无差别,因上中下之士故,有差别耳。如今欲径入此道,和印子击碎,然后来与妙喜相见。[26]

我们通常将所谓信心的“图章”按盖于客观性的泥土之上,而观察其具体的“印痕”。然而禅家倡导的信心与按盖于虚空之处的图章相同。禅家认为,即使这枚图章也有必要将其彻底粉碎,这就是超越可视世界的信心。但这并不只是一枚仅仅具有否定意义的图章,这一事实可以从大慧禅师致妙证居士信函的一节中推测证实。信函的文字表面看似荒唐无稽,但从中可以看到“绝对无的一斑也未可见”的极为具体的内容。大慧禅师在《示空相道人》中曾言及打破“镜子”之事:

佛是凡夫镜子,凡夫却是佛镜子。凡夫迷时,生死垢染影像,全体现佛镜子中。忽然悟时,真净妙明,不生不灭,佛影像却现凡夫镜子中。然佛本无生灭,亦无迷悟,亦无镜子,亦无影像可现;由凡夫有若干,故随凡夫发明耳。而今欲除凡夫病,与佛祖无异,请打破镜来,为尔下个注脚。[27]

关于这个问题,可以参看雪峰与德山相见的话头。雪峰禅师为求“此事”之解,曾“三到投子,九上洞山”,即往返于投子、洞山门下往复参叩,孜孜求索,但始终未能明悟。后来,德山宣鉴禅师出世,道场法席鼎盛,雪峰遂登门请益禅法。某日,请教德山“祖师西来意”,道:“从上宗乘,学人还有分也无?”德山禅师当即给了他一棒,反问道:“道什么?”雪峰禅师不明其旨。第二天,他又来问德山禅师。德山禅师道:“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雪峰禅师一听,终于言下有省。[28]

大慧禅师在《示妙证居士》中引用“柏树子有无佛性”话头:

僧问赵州:“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有。”僧云:“几时成佛?”州云:“待虚空落地。”僧云:“虚空几时落地?”州云:“待柏树子成佛。”

而后,大慧禅师注释道:

“看此话,不得作柏树子不成佛想,虚空不落地想,毕竟如何?虚空落地时,柏树子成佛;柏树子成佛时,虚空落地,定也思之!”[29]

这里必须注意的是,禅家倡导在任何场合都使用顺应日常生活的至为具体的表现手段。但是,其具体施教接化手段又宛如外星人所作所为,而与现实世界的常识性经验相矛盾。虽然禅家施教接化手段看起来似乎完全否定,但是禅家始终致力于表现具体而特殊的世界。虽然禅家与常识情理世界持完全相反的态度,但并不否定这个世界,禅家采用的就是这种效果精彩显著的施教接化手段。禅家力图用完全新奇的观点来改造旧世界,这一点与哥白尼的思维行动如出一辙。

我刚才谈到,禅的信心并非通俗意义范畴的信仰,既无“主”亦无“客”,属于“无信仰之信仰”。目的在于强调在这个感觉和知性的世界上重叠着一个真实的世界。如果理解了这一观点,感觉和知性的世界就等同于真实的世界,也就等同于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禅家的“信心”始终具有创造性,我们由此而时时刻刻开创着新的生活。禅家的世界毫无腐朽之物,换言之,禅不是任凭虚空的概念及抽象和普遍的概念现象所主宰之物。

大慧禅师在《示妙智居士》中引用了这样一段话头:

在昔归宗拭眼禅师,曾有僧问:“如何是佛?”宗云:“我向汝道,汝还信否?”僧云:“和尚诚言焉敢不信。”宗云:“只汝便是!”僧闻宗语谛审思惟。良久曰:“只某便是,佛却如何保任?”宗曰:“一翳在目空花乱坠。”其僧于言下忽然契悟。

关于这段证悟因缘,大慧禅师评论道:

“这僧初无决定信,闻归宗直指之言。犹怀疑惑,欲求保任,方能自信。归宗老婆心切,向他所秉执处,以金刚王宝剑,用事劈面便挥,这僧方在万仞崖头独足而立,被归宗一挥,始肯放身舍命。”[30]

从逻辑理论观点来看,公案将有关人的本性和命运,以及其他宗教、哲学的一切疑问汇集于公案一问之中,对于集中解决诸般矛盾极为有益。公案本身毫无任何操纵奇迹的魔力,而只不过是一块所谓“敲门砖”或“指月的手指”。我们的重要目的在于通过敲门砖或指向月亮的手指,即借助公案更顺利、更快捷地抵达见性证悟的境界,所以公案与见性证悟二者关系密切。作为一种经验的“悟”属于心理范畴,因此公案也具有心理层次的因素。

公案的方式完全属于非逻辑性,同时又完全属于逻辑性。仅就公案疑难的解决方法而言,存在着逻辑性的一面。毋庸赘言,这种逻辑并不为多数人所理解。禅家对“扇子非为扇子,故为扇子”的理解与其称之为理解,不如称其为超理性,这与我们的心理毫无相干。但是所有的理解,不论纯粹抑或抽象的理解都是基于经验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来讲属于心理范畴。虽然“悟”具有独自的心理和逻辑内涵,但是绝不可认为“悟”就是由某种经验的心理和逻辑内涵所构成的,“悟”中蕴藏着来自精神的某种因素。这种所谓精神性、超自然性,甚至超合理性之物就是我们所讨论的禅。

悟的心理层次与意识的情意层次的相互结合,发生于以大慧禅师所称的“决定心”挑战公案之时。解开公案疑难需要持续不断的努力,而这种努力来源于顽强的意志。保持由公案所激发的理性好奇心需要坚定的决心。当然,成就任何事情都需要决心,破解公案时更是如此。禅师的作用在于磨耗参禅者的精力,判断评估参禅者的进步状态和程度,禅师往往不停地催促参禅者发奋向前。参禅者与禅师最初的语言接触并非一件恼人之事,因为可以运用语言自由地表达自身的想法。但是几个回合下来以后,参禅者与禅师之间的语言交锋达到“对决”阶段后,参禅者往往陷入有口无言、手足无措的窘境。

参禅者汇集禅堂打坐参禅时,时常被年长的师兄强迫着领到禅师的丈室。这种强迫性的“导引”表面上看来完全不合道理,因为破解公案必须依靠本人的主观努力,而与他人的客观相助无关,而事实上这种看似十分强迫的人为手段往往有助于参禅者获得证悟体验,可以有效地培养参禅者的所谓“决定心”,可以使意志较为薄弱的参禅者参禅悟道的信念更加坚定。参禅者的意识一般都是在某种人为的改造或刺激之下而进入证悟状态的准备阶段的,所以不论有无强迫性“导引”,将意识提高到高度集中状态是极为重要的。将意识提高到只保留自身所追求的两条前进道路的最高度紧张的状态。其中一条道路为遭遇挫折而脱离到意识之外,而另一条道路则为超越极限而开辟出“悟”这一崭新的天地。

探索公案之初,应该树立明确而坚定的目标。如果不能有意识地经常用既定目标激励自身,则将难以消除心理上的紧张情绪而导致自身努力的目标破灭。即使幸运地抵达了证悟境界,树立一个坚定的目标也将使参禅者增加强烈的自尊心。参禅者之所以脱离了正确的轨道,其原因在于参禅者本身的某种素质的欠缺。一般来说,一切事物总是自然而然地不断向前发展,参解公案也是如此。经过刻苦努力通常能获得预期的结果,即抵达十全十美的彻悟境界。毋庸赘言,这里所说的“自然而然”“理所当然”与“超自然”“超逻辑”的意义相同。由此可见,抵达证悟终点之前毫不松懈的“决定心”及决心的心理因素十分重要,它相当于某一逻辑理论法则始终朝着最终目标而探求真理。

本来,逻辑理论法则作为消除人的精神不安的手段无能为力,所以达不到预期的目的,但我们在这一过程中被推到了断壁悬崖顶端。迄今为止,我们一步一步地按照逻辑理论思维方式走了过来,终于抵达了无底深渊的边缘。由于已经身临绝境,所以无路可退。在这个紧要关头,“决定心”将发挥作用而创造奇迹,这个作用就是飞跃悬崖断壁的作用。在这种场合,作为逻辑理论手段的意识将让位于与精神融为一体的意识。

这一阶段可以称之为,在位于火、水流淌的彼岸的弥陀的相邀之下,沿“白道”而行进的阶段,也就是被现身于混沌乌黑云端的神的慈爱所环抱。这一思维变化的过程,各类不同宗教分别称之为开悟、拯救、解脱、复活、往生净土等等。“悟”为禅家用语,禅的所有一切都始于悟,而终于“忘却”悟。始终作为悟而存在的“悟”并非“悟”,这种“悟”被称之为“臭气熏天之悟”。所谓“悟”必须在证悟过程中丢弃“悟”本身,这种产物才可以称之为“悟”。

本来,悟与心理及逻辑理论毫无关联。随着公案制度的发展,心理因素自然而然地对悟产生了影响作用。公案制度下的悟,作为发自“无意识者”内心深处的自然产物,其纯粹的特异性虽然略有丧失,但在参禅者的意识中被强行加了人为和心理因素的色彩。因此,心理因素日益受到重视。禅林古德们主张,如若缺乏坚定不移的至诚心,则难以使公案的铜墙铁壁屈服于参禅者的进攻。

关于这个问题,下面我将再次引用大慧禅师所阐述的观点加以说明。公案禅制度对习禅问道的重要作用显现于宋代的圆悟和大慧两位禅师以后。大慧被公认为反对宏智(1091~1157)倡导的“默照禅”的公案创始者。大慧认为宏智一派所倡导的“默照禅”将导致一切意识内容的空洞化,其结果将扼杀禅的生命,使禅变成石头般的冰冷僵硬之物,故而加以强烈谴责。宏智一派则认为,“公案禅”占主导地位的禅修方法手段过于人工雕琢,作为达到证悟的手段,将混乱的观念导入了主观意识,而加以驳斥。上述论争的优劣利弊姑且不论,大慧主张,坚强的意志对于禅修来说至关重要。大慧在致其俗家弟子妙明居士的长信中阐述了自身的有关见解:

既办此心,要理会这一着子。先须立决定志,触境逢缘,或逆或顺,要把得定作得主,不受种种邪说。

用应缘时,常以无常迅速生死二字,贴在鼻孔尖头上。又如欠了人万百贯债,无钱还得,被债主守定门户,忧愁怕怖千思万量,求还不可得。若常存此心,则有趣向分。若半进半退,半信半不信,不如三家村里无智愚夫。何以故?为渠百不知百不解,却无许多恶知恶觉作障碍,一味守愚而已。古德有言:“研穷至理以悟为则。”

近年以来,多有不信悟底宗师,说悟为诳呼人,说悟为建立,说悟为把定,说悟为落在第二头。披却狮子皮,作野干鸣者,不可胜数。不具择法眼者,往往遭此辈幻惑,不可不审而思,思而察也。[31]

天目山的高峰原妙(?~1295)的见解与大慧禅师较为相近:

若论此事。只要当人的有切心。才有切心,真疑便起。真疑起时,不属渐次,直下便能尘劳顿息,昏散屏除。

一念不生,前后际断。行亦不知行,坐亦不知坐,寒亦不知寒,热亦不知热,吃茶不知茶,吃饭不知饭,终日呆憃憃地,却似个泥塑木雕底。故谓墙壁无殊,才有遮境界现前,即是到家之消息也。决定去他不远也,巴得构也,撮得着也,只待时刻而已。

又却不得见恁么说,起一念精进心求之。又却不得将心待之,又却不得要一念纵之,又却不得要一念弃之。直须坚凝正念,以悟为则。当此之际,有八万四千魔军,在汝六根门头伺候。所有一切奇异殊胜善恶应验之事,随汝心设,随汝心生,随汝心求,随汝心现。凡有所欲,无不遂之。汝若瞥起毫厘差别心,拟生纤尘妄想念。即便堕他圈缋即便被他做主,即便听他指挥,便乃口说魔话,心行魔行,反诽他非,自誉真道。般若正因,从兹永泯,菩提种子,不复生芽。劫劫生生,常为伴侣。当知此诸魔境,皆从自心所起,自心所生。心若不起,争如之何。天台云,汝之伎俩有尽,我之不采无穷,诚哉是言也。但只要一切处放教冷冰冰地去,平妥妥地去,纯清绝点去,一念万年去,如个守尸鬼子。守来守去,疑团子欻然爆地一声,管取惊天动地。[32]

如果将所谓“疑团子”译成英文的话,可能会使人产生异样的感觉。中文的原意为“疑团”或“疑念之症结”,具体是指破解公案至某一阶段时参禅者的心理活动状态,并非理性用语,而是指心理意识步入绝境的一种状态。“疑”字看似具有理性因素,而在这里是指参禅者心理意识的封锁状态,即思维的流动遭到封锁,止步不前而冻结成一个僵死的团块形状。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一种集中的状态。心理意识被这一“团块”完全占领,通畅的思想理念的潮流堵塞不通而形成了“疑团”。这道封锁线被突破之时即为证悟,即心理意识再次恢复正常活动的瞬间。心理意识突然觉察到其本身的变化,这种变化具有超越心理作用的意义。团块消失,疑念化解,一个迄今为止难以想象的崭新境界展现在了参禅者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