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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看待万法的新观点

对于各宗禅师们举示或体会禅的真理所用的种种方法,我虽未曾打算做详尽的描述,但至此所做的种种陈述,也许已经足以使我们能够一窥禅的某些特色了。且不论批评家或学者们对于禅的哲理究做如何的解释,我们首先应该求得一种看待万法的新观点,但这却不是一般的意识境界所能达到的。这种新的观点,要在我们达到理解的最大限度,达到自以为总是不能挣脱、突破的境地时,始可求得。绝大多数的人只到这个界限为止,认为至此再也不能更进一步了。但有些人,其心眼的视力特强,故能看穿对比和对立的障幕,而豁然贯通。他们在极端的绝望中敲墙叩壁,然而,看呀,障碍忽然消除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于焉展开。在此之前一直被视为平凡无味,乃至拘限吾人的东西,如今忽然以一种新的姿态呈现了。旧有的感官世界消失不见了,已由某种全新的东西取代了。我们似乎仍然处在同样的客观环境之中,但在主观上我们已经恢复青春了——我们已经更生了。

吴道子是中国最伟大的画家之一,生活在唐朝的玄宗时代。他所作的最后一幅画,据说是玄宗皇帝所订的一幅山水画,准备用来装饰宫殿的一面墙壁。这位画家用一面布幕将他的这幅作品完全遮掩起来,直到皇帝驾临,才将帷幕揭开,露出他的巨作。这位皇帝带着欣赏的神情凝视一幅美妙的风景:森林、高山、远在天边的白云以及站在山上的人物,飞行在空中的鸟雀。“你看,”吴道子说道,“山脚下的这个洞穴中住着一个精灵。”接着,他拍了一下手,那个洞穴的门便打了开来。“里面很美,难以言喻,”他继续说道,“且让我带路观看。”说罢,他便走了进去,而洞门随即关上了。皇帝看得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所有这一切就全部消退了,只见一面白墙浮在他的眼前,一丝笔墨的痕迹都没有。吴道子也不复再见了。

这位艺术家已经消失了,而整个的景象也都消失了;但这片空无中却出现了一个新的精神世界,而禅师们就在这个世界里扮演各种趣剧,断言种种荒诞不经之事。所有这些,与万事万物的本性却又不相违背,而一个剥除一切虚假、俗套、伪装以及曲解的世界,就在这些里面运行着。吾人除非进入这个实相的世界,否则的话,禅的真理将是一本永远封闭着的书。这就是我所说的求得一个超于逻辑与知解推理的新观点的意思。

艾默生以其特有的方式表现了与此相同的看法:“在这些活动里面(亦即数字上的组合,庞大的抽象出神之力,想象的变现乃至才艺与专注),主要的是以想象做成的翻筋斗、念咒语以及起尸等。此点一旦觉醒,一个人似乎就会增加十倍乃至千倍的能力。这不但可以展开无限的美妙之感,而且可以唤起一种大胆的心灵习惯。我们跟火药瓦斯一般富于反弹性,因此,一本书中的一句话,或投入对话之中的一个字,都可放开吾人的想象,而使我们当下头沐星辉而脚踏大地。而这种益处之所以真实不虚,乃因为我们有资格如此扩大,而我们一旦超越了此等界限,就不再是可怜的空谈之人了。”

这里有一个很好的范例,可以用来说明“可怜的空谈之人”与“超越界限的人”之间的不同之处。

10世纪初期的法眼大师麾下,有一位名叫玄则的禅僧,他虽在法眼麾下,却不向法眼参问,因此,某日,法眼问他:“何不参问?”玄则答云:“学人在青峰会下已有悟处。”法眼又问道:“什么是你悟处?”玄则云:“我在青峰时问‘什么是佛?’他说:‘丙丁童子来求火。’”“好句,”法眼云,“恐你错会。你试道看。”玄则解释云:“‘丙丁’属‘火’,而更求‘火’,如将自己求自己——如自己本来是佛,而问如何是佛。无须再问,因为自己已经是佛。”“看吧!”法眼叫道,“果然不出所料,你完全错了!——与么会又怎得?”玄则不服,拂袖便行。玄则走后,法眼对众云:“他如返回,尚可有救,否则便失!”玄则走了一段路程,心想:“他是五百人善知识(善于指导学者的大导师),必不我欺!”因此返回悔罪,并请求开示。法眼云:“你问我,我来答。”于是,玄则问道:“如何是佛?”法眼答云:“丙丁童子来求火!”

这使玄则于言下顿悟了禅的真理,与他以前的悟处大为不同。现在,他已不再是一个搬弄二手货的“空谈家”而是一个有生命、有创意的灵魂了。我不必复述“禅不可解”这句话,但我得再说一句:“禅须实证。”如无实证,一切言语,皆是观念的搬弄,皆是十足的戏论,毫无实益可言。

下面所引的另一个故事,可以举示禅的契会不同于通常知解的地方,因为,所谓“知解”,只是以观念和表象为其建立基础的东西而已。如以上所述,如将同样的语句复述于此,并以它的字面意义来看的话,我们将没有理由相信它对听者会产生不同的效果。正如我曾在别处说过的一样,禅由某种外在的偶发事件揭开个人的内在意识;而这种外在的偶发事件也许只是纯粹的物理事实,但它却可促成某种心灵的运作。由此可知,这种心灵的开放,有作为局外人(不属于个人内在生命)的我们所无法预知的作用,我们只有在它开放时才有所知;但禅师们似乎不但知道此种作用何时即将发生,而且知道如何以他们的经验促其实现。研究禅的心理学的学者,在此找到了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翠岩可真禅师,是石霜慈明楚圆(公元986年—公元1039年)的一个弟子,而慈明则是宋代最伟大的禅师之一,而临济宗到他手中又出了黄龙与杨岐两个支派。且让我们看看下面所引有关他的一节文字:

洪州翠岩可真禅师,福州人也,尝参慈明,因之金銮,同善侍者坐夏(夏季坐禅)。善乃惑明高弟,道吾真、杨岐会皆推伏之。

师自负亲见慈明,天下无可意者。善与语,知其未彻,笑之。一日山行,举论锋发,善拈一片瓦砾,置磐石上,曰:“若向这里下得一转语,许你亲见慈明!”

师左右视,拟对之,善叱日:“竚思停机,情识未透,何曾梦见!”

师自愧悚,即还石霜。慈明见来,叱曰:“本色行脚人,必知时节。有甚急事,夏末了,早已至此?”

师泣曰:“被善兄毒心,窒碍塞人!故来见和尚。”明远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以偈答)曰:

无云生岭上,

有月落波心!

明瞋目喝日:“头白齿豁,犹作这个见解!如何脱离生死?”师悚然求指示,明日:“汝问我。”师理前语问之,明震声曰:

无云生岭上,

有月落波心!

师于言下大悟(开了法眼,自此爽气逸出,机辩迅捷,几乎成了另一个人)。

且让我以前面已述及的五祖法演所做的一个比喻,作为本文的结语:

我这里禅似个什么?如人家会做贼。有一儿子,一日云:“我爷老后,我却如何养家产须学个事业始得!”遂白其爷。

爷云:“好得!”一夜,引至巨室,穿窃入宅,开柜,乃教儿子入其中取衣帛,儿才入柜,爷便闭却,复锁了,故于厅上扣打,令其家惊觉,乃先寻穿窬而去。

其家人即时起来,点火烛之,知有贼,但已去了。

其贼儿在柜中,私自语曰:“我爷何故如此?”正郁闷中,却得一计:作鼠咬声。其家遣婢点灯开柜。柜才开了,贼儿耸身,吹灭灯,推倒婢,走出。

其家人赶至中路,贼儿忽见一井,乃推巨石投井中。其人却于井中觅贼。

儿直走归家,问爷,爷云:“你且说你怎生得出!”

儿具说上件意,爷云:“你恁(这)么尽做得!”

注解:

[1] 又有一次,僧问赵州:“如何是第一句?”赵州咳嗽一声。僧云:“莫便是否?”赵州立即答云:“老僧咳嗽也不得!”还有一次。赵州表示了他对“一句”的看法。僧问:“何如是一句?”赵州云:“道什么?”僧又问:“如何是一句?”赵州评判云:“两句!”(本来是一句,你使它变成两句了!)其次,僧问汝州首山省念禅师:“古德云:‘今有一语,若人识得,可消无始劫业。’如何是一语?”首山答云:“在汝鼻下!”“毕竟如何”“我只这么道。”这就是这位大师的结语。

[2] 关于这个意旨的公案很多,出于赵州禅师的一则著名公案,已在别处引过,其他可引者,约如下述:僧问利山和尚:“众色归空,空归何处?”利山答云:“舌头太短,无法解释。”(译按:《指月录》此处为“舌头不出口”。)又问:“为什么太短?”(《指月录》云:“为什么不出门?”)利山答云:“内外一如故。”僧问径山禅师:“众缘俱散,一切归空,空归何处?”师呼:“阇黎!”僧云:“诺!”师云:“空在何处?”僧云:“请师直指。”师云:“波斯吃胡椒。”就其以起源为出发点而言,那便是一种原因论的问题,但这里所述的问题之所以是目的论的问题,此盖由于这里所要解决的问题,乃是空的究竟归结问题。

[3] 又有僧问:“贫子来将什么过与?”赵州答云:“不贫。”僧云:“怎奈觅和尚何?”赵州云:“守贫!”南院慧颙禅师的答话比较温暖,僧问:“久在贫中,如何得济?”师云:“满掬摩尼(珠宝)新自捧!”这个“贫”的问题,在吾人的宗教经验中至为重要,而这种贫穷不仅是指物质,同时还指精神。苦行或禁欲主义,较之仅仅抑制人欲和激情,必然具有更深一层的意义作为它的根本原理,其中必然具有积极的深切宗教意义。所谓“精神贫困”或“心贫”且不论在基督教里作何解释,但对佛教徒,尤其是对禅者而言,则是一个颇富深意的片语。有一位名叫清税的禅僧,参见中国曹洞宗的曹山大师时说道:“清税孤贫,乞师慈悲!”师云:“税阇黎,近前来。”税刚近前,师忽喝道:“青原白家三笺酒,吃了犹道未沾唇!”关于“贫”的另一面,参见香严智闲禅师的贫穷颂。(颂见《禅堂与僧训的理想目标》第十一节——译者注)

[4] 另有一个与此相类的故事,说到石头希迁禅师(六祖慧能的法孙),已在别处引过。

[5] 这句话如照字面意义直译而成英文(或白话),就显得过于冗长而失其原有的简劲之力。这句中文韵语只有八个字,音详只有八个音:Hao li yu ch’a t’ien ti hsüan chüeh.较佳的意译也许是:An inch’s difference and heaven and earth are set apart.(文中的译语是:Let the difference be even a tenth of an inch and it will grow as wide as heaven and earth.——译者注)

[6] “曹源”是指酉溪,为禅宗六祖慧能住持之地,也是真正中国禅的诞生地或发源地(有“凡言禅皆本曹溪”的名言——译者注)。

[7] 这岂不是使我们想到一位古代神秘家么?因为他曾将上帝形容为“一种说不出的嗟叹”。

[8] 译按:《指月录》与《五灯会元》,此处皆作:“如何是触目菩提?”

[9] 译按:此处所引对话,与《指月录》及《五灯会元》所载略有出入,唯似不碍大旨。

[10] 僧问玄沙:“国师三唤侍者,意旨如何?”玄沙云:“侍者却会。”云居锡云:“且道:侍者会不会?若会,国师又道:‘汝辜负我!’若道不会,玄沙又道:‘却是侍者会。’且道:如何话会?”玄觉征问僧云:“甚处是侍者作么生?”僧云:“若不会,怎解恁么道?”觉云:“汝少会在!”僧问法眼:“侍者意作么生?”眼云:“且去,别时来!”云居锡云:“法眼恁么道,为复明国师意?不明国师意?”僧问赵州:“国师三唤侍者,意旨如何?”州云:“如人暗中书字,字虽不成,文采已彰!”译按:有关这个公案的问答不但很多,而且评者后面还有评者,好似古今禅师聚众于一堂“门嘴”一般,甚是热闹,煞是有趣!但这在禅宗史上叫作“提唱”或“拈评”,别有深意,绝非闲得无聊,妄论他人是非,更不是揭人之短,炫己之长!上面所录名条,系本书作者抽样介绍,读来不免有欠连贯之感!译者不避添足之识,特将宋代大慧宗杲(在此称为“妙善”,因其曾住“妙善庵”)就此公案对其座下所做的一次“总评”转录于此,与读者“共赏”或“同参”。(下面所录,与上面作者所介绍者略有重复之处,为免割裂其连贯性,故未略去,读者谅之!)南阳慧忠国师,一日唤侍者,侍者应:“谐。”如是三唤三应,师曰:“将谓吾孤负汝,却是汝孤负妙喜云:丛林中唤作‘国师三唤侍者话’,自此便有一络索,惟雪窦见透古人骨髓,云:国师三唤侍者:点即不到。”喜云:“灼然!”侍者三应:到即不点。喜云:“却不恁么!”将谓吾孤负汝,谁知汝孤负吾:护雪窦不得!喜云:“谁道?”复召大众云:“好个‘谩雪窦不得!’虽然如是,雪窦亦谩妙喜不得,妙喜亦谩诸人不得,诸人亦谩露柱不得。”“玄沙云:‘侍者却会。’雪窦云:‘停囚长智:’喜云:‘两彩一赛!’云门道:‘作么生是国师孤负侍者处?会得也无端!’雪窦云:‘元来不会!’喜云:‘雪峰道底!’云门又云:‘作么生是侍者孤负国师处?粉骨碎身未报得!’雪窦云:‘无端,无端,’喜云:‘垛生招箭!’”

“法眼云:‘且去,别时来:’雪窦云:‘谩我不得,’喜云:‘却是法眼会!’兴化云:‘一盲引众盲!’雪窦云:‘端的瞎!’喜云:‘亲言出亲口!’玄觉征问僧云:‘甚处是侍者会处,’僧云:‘若不会,怎解恁么应?’觉云:‘汝少会在!’又云:‘若于此见得去,便识玄沙:’喜云:‘惭惶杀人!’”

“翠岩芝云:‘国师、侍者,总欠会在。’喜云:‘犹较些子!’”

“投子云:‘抑逼人作么?’雪窦云:‘躲根汉!’喜云:‘理长印就。’复云:‘唯有赵州多口阿师,下得注脚,令人疑着。’僧问:‘国师三唤侍者,意旨如何?’州云:‘如人暗中书字,字虽不成,文采已彰。’雪窦便‘喝!’喜云:‘且道:这一喝在国师、侍者分上?赵州分上?’随后喝一喝,复云:‘若不是命根五色索子断,如何透得这里过?’雪窦云:‘若有人问雪窦,雪窦便打。也要诸方检点。’喜云:‘做贼人心虚!’雪窦复有一颂云:‘师资会过意非轻。’喜云:‘此语有两负门。’‘无事相将草里行。’喜云:‘普州人送贼。’‘负汝负吾人莫问,’喜云:‘放侍冷来看。’‘任从天下竞头争。’喜云:‘只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复云:‘你若求玄妙解会,只管理会国师三唤侍者计:那里是团师孤负侍者处?那里是侍者孤负国师处?有什么交涉?鹅王择乳,素非鸭类!这个便是国师别创刃上事。’又云:‘国师还见侍者么?侍者还者国师么?’”(此外尚有其他许多禅师“评唱”这个公案,恐繁,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