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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直接指陈的直观之道

如上所述,禅师们所用各种教学方法的根本原则,是以使学者直观实相为手段,在学者的心中唤起某种知见。因此,禅师们总是诉诸可以称为“直接作用”(direct action)的手段,而不喜欢运用冗长的讨论。因此,他们的对话总是因为过于简洁而有不合逻辑规则的倾向。此种“复述”的教学方法,亦如其他方法所显示的一样,亦明白地举示出:所谓的答话,实际上并非解释而是直接指陈禅的直观之道。

将禅的真理视为某种外在的客体,由一个认知的主体加以认知,是一种二元论的方法,故而需用理智加以认知,但是,禅的看法则是:吾人都在真理之中,以真理为生,与真理不可分离。玄沙师备禅师上堂云:“汝诸人如在大海里坐,没头浸却了,更展手向人乞水吃!”因此有人问他:“如何是学人自己?”他即答云:“用自己作么?”如果我们用理智的方式加以分析的话,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指:我们一旦提到自己,自我与非我的二元论即成立,而陷入主知主义的错误,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我们都在水中——这就是事实,因此,禅会如此说:就让我们保持这种状态吧,否则的话,我们一旦向人讨水吃,我们与水便产生了一种内外的关系,而本来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就此失去了。

下面所引一例,亦可以同样的观点加以解释。僧问:“承闻和尚有言:‘尽十方世界,是一颗明珠。’如何得会?”玄沙说:“尽十方世界,是一颗明珠。用会作么?”其僧休去。次日,玄沙却问此僧:“尽十方世界,是一颗明珠。汝作么生会?”僧云:“尽十方世界,是一颗明珠,用会作么?”玄沙云:“知汝向鬼窟里做活计!”这节对话,看似“复述法”的另一例,但这里面也有一些不同的地方——含有一些较富知解的成分——可以这么说。

且不论那是什么,禅绝不动吾人的推理能力,但只直接指陈吾人所要达到的目标。某次,玄沙以茶点招待一位姓韦的军官(监军),后者问道:“如何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玄沙没有答复这个问题,只是拈起一块饼递与对方。那位军官吃了饼之后,又将上述问题重问了一次。玄沙当即说道:“只是日用而不知。”这显然是一种目的的教学。又一次,有位僧人问他:“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个人路!”玄沙却问来僧:“还闻偃溪水声么?”僧云:“闻。”玄沙说道:“从这里入!”这就是这位禅师的指示之处。由此可知,玄沙的这种教学方法,就是使得真理的追求者直接体会他自己心里的东西,而不是只使他执取某种转手的知识。“Ein begriffener Gott ist kein Gott.”戴斯泰金(Terstegen)如此说。

因此,我们只要明白此点,禅师们对于来问的问题,往往发出一声呼唤或感叹[7],作为一种回应,而不提出一种可以理解的答案,也就不足为怪了。倘使用到语言,而所用的语言假使可以理解的话,我们或许觉得可以寻到某种线索而了解其中的意义,但是,假如所用的是一种意义不明的呼喝的话,我们就会感到怅然若失而不知所措了——除非我们已有若干事前的认识作为后盾,就像我已为读者所做的某种程度的尝试解说一样。

在所有的禅师中,惯于使用惊叹的宗师,是云门和临济两位大师,前者所用的是“关”,后者所用的是“喝”。某次夏安居(夏季参禅)过后,翠岩令参禅师上堂说:“一夏与兄弟东语西话,看翠岩眉毛还在么?”据说,一个人如果以不实的语言谈论佛法,他面部的须发就会脱落。在整个夏季中,翠岩不知为弟子上了多少次课,但不论你讲多少课,总是无法将禅的真理讲个明白,因此,到了此时,他的胡须和眉毛也许已经脱光了。就字面的意义而言,这就是他谈话的要点——亦即禅的里面可能隐藏着什么。

对于翠岩这几句话,保福禅师评道:“做贼人心虚!”另一位禅师长庆说:“生也!”(他的眉毛正长得非常茂密哩!)唐末最伟大的禅师之一云门则叫道:“关!”“关”的字面意义是边区的出入口,是检查来往行人及其行李的地方(例如海关)。但以此处所举的例子而言,此字并没有这一类的意思,它只是“关!”只是一声不容分析或以知识解会的惊叹词。《碧岩录》中偈颂的原作者雪窦重显禅师,对此提出评唱说:“失钱遭罪!”(钱被人偷去了,还要被人治罪!)而白隐慧鹤禅师则云:“嗔拳不打笑面。”诸如此类的东西,是我们对于像云门所发出的这样一种惊叹所可能做的唯一讲述。对于这样一种话题,我们如果提出一种概念的解说,那时,我们将像中国人会说的一样:“白云万里!”(“差之远矣!”“毫不相干!”)

临济被视为善于用“喝”的大家,但他并不是第一个用“喝”的人;因为,在他之前,南岳怀让和弟子——一个新纪元的创造者马祖道一,曾在他自己的门人百丈怀海入门再参的时候,发出一声猛烈的大喝,而使他“耳聋三日”,而这是有案可查的。不过,对于这种特别的呼叫,运用得最为得法、最有效果,且在后来成为临济禅的特点之一的,主要还是临济大师。实在说来,这种呼喝,后来曾被他的弟子胡乱使用,以致使他不得不提出如下的警告:“汝等总学我喝。我今问汝:有一人从东堂出,一人从西堂出,两人齐喝。这里分得宾主么?汝且作么生分?若分不得,以后不得学老僧(我)喝!”

临济分喝为四种:“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

某次临济问他的弟子乐普:“一人行棒,一人行喝,阿那个亲?”乐普答云:“总不亲!”临济又问:“亲处作么生?”乐普发出一聋“喝”临济便举棒打了乐普一下。这种用棒的教学方法,是德山禅师最爱用的手段,与临济的用喝并称于世,名为“德山棒,临济喝”,而“常头棒喝”一语即由此而来;但临济此处的用棒,亦如德山的用捧一样,对他的弟子乐普具有最大的效果。

除了上面所述的七种“善巧方便”或“方便善巧”(upāya-kauśalya)之外,尚有其他数种“方便”,不过,对于这个项目,我无意在此作详尽的说明。

其中之一是下默然或良久。维摩罗诘居土与文殊师利菩萨对谈,后者问他“如何是你的不二法门”时,维摩诘便以默然相答,这种沉默后来曾被一位禅师称为“震耳欲聋的雷鸣”(一默如雷)。有僧参叩芭蕉慧清禅师:“不问二头三首,请师直指本来面目!”芭蕉禅师“默然正座”(一句话也不说)。僧问资福如宝禅师:“如何是应机之句?”他一言不发,只是默然。仰山慧寂禅师的法嗣杭州无著文喜禅师,有次问他:“如何是自己?”他默然无语;其僧罔措,又问一遍,而他答云:“青天蒙昧,不向月边飞。”又,借问曹山木寂禅师:“无言如何显?”曹山答云:“莫向这里显。”又问:“什么处显?”曹山答云:“昨夜床头失却三文钱!”

禅师在答话或上堂之间,有时静静地坐上“一会儿”,谓之良久。但这种良久并不一定只是指陈时间的历程,这可从下面的例子里看出端倪:

(僧)问(首山省念禅师):“无弦一曲?请师音韵!”

师良久,云:“还闻么?”

僧云:“不闻。”

师云:“何不高声问着?”

僧问保福(从展禅师):“欲达无生路,应须识本源。如何是‘本源’?”

师良久,却问侍者:“这僧问什么?”

僧再举,师乃喝出曰:“我不患聋!”

下面,我们也许可以一述“反问法”——不答来问,反而逆问的一种教学方法。一般而言,在禅里面的所谓“问话”,并不是通常所谓的请教——这也就是说,并不只是为了询求资讯而问的问题——因此,通常相当于“答话”的答案,也就不只是答复问题的答语了。某位禅学权威列出了十八种不同的问话,而我们亦可据以开出十八种相当的答语。由此可知,一个反问的问话,以其所示的表达方式而言,其本身就是阐释的答话了。僧问石霜慈明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石霜反问道:“汝从何来?”僧问罗山道闲禅师:“如何是三世之师?”罗山云:“还知如何吃饭么?”有人问俱胝之师天龙和尚:“如何出得三世去?”天龙云:“汝即今在什么处?”僧问赵州:“不挂寸丝时如何?”赵州云:“不挂什么?”僧云:“寸丝。”赵州答云:“好个不挂寸丝!”

禅师们为了协助渴求真理的学者而设计的各种“权巧方便”,如果照上面那样列举下去,真可说是举不胜举。下面,且让我再举两例,作为本节的结语;这两个例子中运用了一种循环推理的方法,但从另一个观点来看,我们也许可在这里看出一种诸异俱泯的绝对一元论的征兆来。不过,禅师们是否同意此种看法,尚待分晓;因为,即使是在“人我之别”(mneum et tuum)完全消除或统一时,个性化的事实依然不可忽视。

僧问大随法真禅师:“如何是学人自己?”大随答云:“是我(老师)自己?”问:“为什么却是和尚(老师)自己?”答:“是汝自己。”这是究极的真言。倘欲以逻辑的方式了解此点,可以无明或混乱或人心取代“学人自己”,而以觉悟、或清静、或圣心取代“和尚自己”,我们也许就可瞥见在大众心中呈现的东西了。不过假如没有“是你自己”这样的话,所有这一切就有变成一种泛神哲学或万有神教的可能了。大随禅师的这种思想在三圣慧然与仰山慧寂的公案中得到了更为具体的表现。慧寂问慧然:“汝名什么?慧然答云:“我名慧寂。”慧寂抗议道:“慧寂是我名。”于此,慧然答云:“我名慧然。”这使慧寂发出了一阵舒心的大笑。这些对话,使我们想到了一句印度名言:“Tat tvsm asi!”(你就是它。)但是,“你就是它”与“我名慧寂”之间的差别,就是吠檀多哲学与禅的佛教之间的差别,或者,就是印度人的唯心论与中国人的实在论之间的差别。后者对于没有执着的较高生活层次,既不推理,亦不观想。

依据佛教华严宗的哲理来说,在精神世界中,一个个别的东西含融其他每一个个别的东西,而不只是所有个别的东西均摄于“大全”而已。这种情形在这个世间亦然,当你举起一束花或指向一块石头时,整个世间的森罗万象也都反映其中了。既然如此,则禅师们也就可以说是活动于悟道(成正等觉)时挥露秘密的这种神秘境界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