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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入四行观

可名之曰同一真性的东西实际存在于万有之中,只是被外来的妄想之尘所蒙蔽,所以必须通过壁观来与真性冥符。

下文是对汉文原文大意的翻译或解释。为了特别说明而添加的文字收在括号内。读者只读译文就已经能够充分理解原文的意思了,但我还是希望能够为想确认译文的正确性的读者提供参考,就列出了汉文原文。

1

夫入道多途,要而言之,不出二种:一是理入,二是行入[11]

可入道之路,多倒是很多,但最重要的有两条:一是理入,二是行入。

2

理入者:谓借教悟宗。深信含生[12]同一真性,但为客尘妄想所覆,不能显了。若也舍妄归真,凝住壁观[13],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更不随于文教,此即与理冥符[14]。无有分别,寂然无为,名之理入。

所谓“理入”,就是通过经典之教诲来体悟玄理。如此便可明白——深信所有的人都具有同一的真性,但被妄想(迷)这个外来的污尘所遮蔽,未能显现出来。若能舍弃妄想,回归真性,凝住壁观,就能明白,既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无论是凡人还是圣人,都是平等的。坚定不移地守住这种体验,不要被文辞丽藻迷惑。如此这般,就可与真性之理冥符,其间再不会有任何区隔。这样得到的寂然无为的境界,叫作“理入”。

3

行入谓四行,其余诸行悉入此中。何等四耶?一、报冤行;二、随缘行;三、无所求行;四、称法行。

“行入”包括四行,其他诸行都可包含在其中。何为四行?一是报冤行,二是随缘行,三是无所求行,四是称法行(此四行的意思容后说明)。

4

云何报冤行?谓修道行人,若受苦时,当自念言:我从往昔无数劫中,弃本从末,流浪诸有,多起冤憎,违害无限。今虽无犯,是我宿殃,恶业果熟,非天、非人所能见与,甘心忍受都无冤诉。经云:“逢苦不忧,何以故?识达故。”此心生时,与理相应。体冤进道,故说言报冤行。

所谓“报冤行”,是指修道之人在面临苦难的时候,必须作如是想:自己历经过去无量劫,舍本求末,在各种世界流浪,使他人对自己抱有冤憎之心,做了无数的违害本心之事。虽然今生没有犯下别的什么罪业,但是自己过去罪业的果报而今已经成熟,并被施加到自己身上。这不是天降之业,也不是他人强加的。没有人知晓,必须自己忍受,不能有不平之心,不能怨恨任何人。经书上说,即使遇到困苦,也不必忧烦,为什么呢?因为穷究其理,自然会晓畅明白。无论是谁,如有此心,都能与自然之理相合,这是因为通过体验冤憎,才能走上大道。

5

二随缘行者,众生[15]无我,并缘业所转,苦乐齐受。皆从缘生。若得胜报荣誉等事,是我过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喜风不动,冥顺于道。是故说言随缘行。

二是所谓“随缘行”,因为众生的本质本就是无我(这将在后文解释),所以才超越了因果,而且都因业而流转,时而受苦,时而享乐。这些都源自当时的业缘。即使在人世间有什么好事情,那也是因为自己过去的宿因感动了佛而得来的。如果缘尽,则一切皆无,所以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高兴的。得失都是因缘而生,所以最好是心中不抱增减(即喜忧),泰然不动。因为冥冥之中顺道而行,才叫随缘行。

6

三无所求行者,世人长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智者悟真,理将俗反。安心[16]无为,形随运转。万有[17]斯空,无所愿乐。功德[18]黑暗[19],常相随逐。三界[20]久居,犹如火宅。有身皆苦,谁得而安?了达此处,故舍诸有[21],息[22]想无求。经云:“有求皆苦,无求乃乐。判知无求,真为道行。”故言无所求行。

三是无所求行。世间之人已迷失很久了,所以所到之处都充满贪欲。这就叫作求。智者领悟真性,自然与俗人不同。因为心有所安,所以没有什么可焦虑的,就会随形而动。万物(在本质方面)是空,所以不要对其抱有愿乐。功德天和黑暗女总是形影相随。永居三界,就如同身在火宅。只要有所谓身(所谓心)这样的东西存在,就会成为苦的种子,就不可能安心。如若了达这个道理,就不会贪念诸有,自然也就无所求。经书上说,若有所求,就都是苦;若无所求,就都是乐。只要懂得无求,就是真正行于大道。这就是无所求行。

7

四称法行者,性净之理,目之为法。信解[23]此理,众相[24]斯空,无染无著,无此无彼。经云:“法无众生,离众生垢故。法无有我,离我垢故。”智者若能信解此理,应当称法而行。

四是所谓“称法行”。性(即绝对的存在)本是清净(绝对的),这就叫作法。若信解此理,就会明白,一切有相(相关的)之物皆是空,即远离染著,彼此不能抓到。经书上说,法无众生(相),那是因为远离了众生垢;法无我(相),那是因为远离了我垢。智者若能信解此理,就能做出符合法理的行为。

8

法体无悭,于身命财,行檀舍[25]施,心无吝惜。达解[26]三空,不倚不著。但为去垢,净化众生,而不取相。此为自行,复能利他,亦能庄严菩提[27]之道。檀施既尔,余五亦然。为除妄想,修行六度[28],而无所行,是为称法行。

就是说,法之体没有贪吝等欲望,所以若循之而行,就能抛弃身命财,行檀波罗蜜[29]。即使向他人施舍,自己心中也不会觉得可惜。因为理解三种空(人空、法空、俱空),所以不再拘泥于事物。净化众生是为了去垢,不会滞涩于相。这就是自行(也可叫作他行),也能利他。因此也能实现菩提之道。这是第一波罗蜜的檀那(布施)行,而其他五个也都是为除却妄想而行六度。而无论怎么行,都不留行的痕迹,就叫“称法行”。

据此来看,达摩认为,可名之曰同一真性的东西实际存在于万有之中,必须将其显现出来。只是因为被外来的妄想之尘所蒙蔽,所以必须采取一种叫作壁观的修行之法,来与真性冥符。一旦凝住于此法,就能远离自他凡圣等的分别,进入寂然无为的境界。这个境界即真性。真性是同一性的,是历史性发展的。也就是说,通过业缘而形成众生的世界。如果不看这个同一性,就会因被众生界的个多性所捕捉而抱有冤诉之念。智者超越了业缘的世界,所以即使处在违害无限的生死喜忧之间,仍能甘心忍受,进入大道,并依大道而生活。

在叫作业缘的历史性的现实生活之中,有无数受苦的机会。即使现在没有意识到某些罪业,它也是宿殃,来自存在本身,也即非天、非人,最好是被施加什么就接受什么。这就叫随缘行。无我存在于历史性的现实深处,我们称之为“众生无我”。无我,即无心、无为、无求,因此才“缘业所转”。若只看现实中的业缘,则有得失,有苦乐,有增减,有功德天与黑暗女的形影相随,有运转,有随逐,因而不知其所穷极。但是这些都是编织在无我的布料上的“识达”,所以一旦“与理冥符”,就能住在“安心无为”的境界。这就是“称法行”,就是“符合法理的行为”。

只要符合法理,自然就会无所求行。无所求行与称法行是同一行为的两个方面。可以说前者是消极的一面,后者是积极的一面。最后的结果是“修行六度,而无所行”。行而不行,这是理行二入的宗旨,即达摩西来之意。行入是行,理入是不行。因此二入,而形成行而不行这样的般若[30]的即非逻辑[31]。禅家一般认为,达摩的“二入四行论”比较浅显,就是说还不是“道之极”。但也未必如此,虽然在表现形式上还未脱印度遗风,但是在主旨方面,与唐宋时期的禅家所宣扬的内容没有分毫差别。因此临济[32]也说:

“自达摩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底人。”[33]

所谓“不受人惑”,就是不为现实中的业缘所困惑。我们必须明白,这与“体用”的概念相似,我们不能分开来看达摩的二入,理入和行入不过是从理和行两个方面来看同一事物而已,两者不应分开思考。无理之行、无行之理,都是跛脚人的脚步。因而禅者不从概念上解读——当然这也很重要——而是从所谓的事上得解,从事中见法。

仔细分析一下达摩的理行二入说,就会发现,他之后展开的禅思想的大意都已经包含在其中了。达摩作为中国禅宗初祖,已将后来可能发展出来的所有的禅意都收到他的二入论里了。临济也引用了西天二十二祖摩拏罗尊者[34]的《传法偈》,禅意尽在此偈中,达摩的二入也未出其外。

心随万境转,

转处实能幽。

随流认得性,

无喜复无忧。[35]

临济还说:

“菩提无住处,是故无得者。道流[36],大丈夫汉,更疑个什么?目前用处更是阿谁?把得便用,莫著名字,号为玄旨。与么见得,勿嫌底法。”[37]

这也不过是叙述了无住之住、无得之得、无用之用、无名之名、无见之见、无行之行。达摩用达摩式,临济用临济式,而德山[38]用德山式,洞山[39]用洞山式,各用各的表现手法,所以仅从文字来看,会很“迷惑”吧。然而说到“把得便用”其意,就没有什么“嫌底法”了。达摩说“与理冥符”,说“冥顺于道”,说“信解此理”,说“与理相应”“悟真”,说“归真”,说“真为道行”等,都是洞彻三空——人空、法空、俱空——之义。人空、法空是否定主客对立的世界。俱空则是再否定这个否定。所以如果对三空之义不加以分别解释,而是一解而达解,那么在般若的即非逻辑当中,就只能是下文所说的无得之得。对比的否定之否定,即俱空观,对比反而被全盘接受,个多的世界直接变成一如的世界,于是禅的生命绵延不绝。临济有临济式的表现手法,《临济录》有: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若有意,自救不了。”

云:“既无意,云何二祖得法?”

师云:“得者是不得。”

达摩自西方来到唐土,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临济回答,如果达摩有什么意旨,那么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吧。

又说,如果达摩没有任何意旨,只是单纯来到东土,那么慧可[40]又是得了什么法而成为禅宗二祖的呢?

所谓“得法”,就是不得之得。(一说得到或拿到手,就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其实客观上并不存在那样的对象,主观上也没有能拿出来给别人看的东西。)

云:“既若不得底,云何是不得底意?”

师云:“为尔向一切处,驰求心不能歇。所以祖师言,‘咄哉!丈夫,将头觅头’。你言下便自回光返照,更不别求。知身心与祖师不别,当下无事,名得法。”

若是“不得”之“得”,就必须有“不得”。那么这个“不得”又是什么呢?

临济回答,若问是否有所谓“不得”,就说明你迷惘在驰求之心,即相对的、对象性的思维之心中。一说什么,就认为那里有“一物”。所以祖师说:“你这个傻瓜,你是想在自己的脑袋上再摞一个脑袋呀。”你们最好按照我所说的,停止向外寻找什么对象性的东西,应该把光转向内。所谓“向内”,就是不要总是把东西当作对象来看。如果这个能做到,就会明白自己和祖师不是不同的人。一旦明白,那么从此时起,立刻就会成为本来无事之人。所谓“得法”,就是这个意思。

在达摩的二入论中成为问题的是壁观。“壁观”是什么意思呢?不是很清楚。一说到“凝注壁观”,就会想象是一种凝心状态。但是这样一来,既不会有行,也不会有用,更不会有知。所以我觉得,“壁观”是指惠能等主张的定慧不二的境界。达摩的表述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够充分,但是这也是不得已的。他的思想必须从他以后的发展过程中去回顾。他不是哲学家,而且他留下的文字也只有只言片语。

据记载,达摩在教授慧可时说:“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41]一般认为,这个“如墙壁”就是壁观的当体。一旦停止与外缘即环境的联系,停止内心的动摇,心即凝注于壁观。但这也未中肯綮。在问为什么的时候,受教后的慧可回答:“了了常知故,言之不可及。”[42]如果“凝注壁观”就是沉滞于“性净之理”,就不会有慧可那样的体悟,达摩也就不会在印证之后说“此是诸佛所传心体”[43]了。壁观不仅是观照,还是智。智是定慧不二的智。然后产生四行,特别是称法行。如果没有这个智,也就不会有这个行。行即是用。如果不深入探明这些消息,就不能吃透达摩的二入说。

因此,我们再读一下达摩的《安心法门》,看看禅思想的始源是什么。《安心法门》不像二入说那样可以归纳在一起,只是按自己的想法把达摩所言串在一起。所以,可以认为每一段都具有独立个别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