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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一切意识形迹悉皆扫除

所有一切意识形迹悉皆扫除的此种心境,基督教的神秘家们称之为“贫穷”(poverty),而陶勒的定义则是:当你已经不复记得你是否尚欠别人或别人是否欠你任何东西时,就像你在踏上最后的死亡旅程时,把所有一切事物皆忘得一干二净一般,那时,你便是绝对贫穷的时候。

禅师们在表现他们的贫穷之感方面,不但比较富于诗意,而且亦较乐观积极;他们大都不会直接述及世俗的事务。宋朝的无门慧开禅师吟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又如守庵禅师吟云:

南台静坐一炉香,镇日凝然万虑忘:

不是住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好商量!

这并非表示他在那儿闲坐,什么事也不做;也不是说他在晨光中欣赏樱花或在晚间欣赏银色的孤月,别无他事可做;他也许正在工作、教学、看经、打扫或者耕作,就像所有的禅师们都曾做过的一样,但他的心中却充溢着超然的喜悦和宁静。他,就像基督徒可能会说的一样,活在神的里面。心中的种种渴欲既已消除,也就没有懒散的念头阻滞生命的流动了,因此,他是空无所有或一贫如洗了。他即一贫如洗,也就毫无牵挂了;既然毫无牵挂,也就可以欣赏“春花”和“秋月”了。心中如果塞满世俗的财富,就没有容纳此种妙乐的余地了。禅师们惯以积极的态度诉述内心的满足和精神的富裕。他们不说他们两手空空,而说一切本来圆满,自然无缺。但杨岐方会禅师却说他所住的地方是个被弃的破屋。一天,他上堂升座,诵了他的一首诗,云:

杨岐乍住星壁疏,满床皆布雪真珠。

缩却项,暗嗟吁——

顿了一会,接着续完最后一句云:

翻忆古人树下居!

香严智闲禅师,在譬喻他的贫穷方面,说得比较直接:

去年贫,未是贫,

今年贫,始是贫;

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

今年贫,锥也无!

后来,有一位叫做枯木元(雁山元)的禅师,针对香严的这支贫穷歌,吟了如下的一首:

无地无锥未是贫,知无尚有守无身。

侬家近日贫来甚,不见当初贫底人!

云门虽不贫穷,却很瘦弱;因为,有僧问他:“如何是和尚家风?”他即答云:“皮枯骨瘦。”富裕与性灵从来无缘——至少是在东方。实在说来,这些并不是不可调和的观念,但在我们这种经济情况之下,聚集财富总是造成与圣贤理想不相为谋的人物。其所以如此的原因,也许是我们过于反对唯物主义了。因此,一物不蓄、身无长物甚至连智慧与功德也不顾惜,这才成了佛徒生活的理想景致——虽然,这并不表示轻视此等东西。轻视的里面含有大量不纯的东西,尚未得到彻底的净化;因为,真正的菩萨甚至连清净和功德也要超越的,实在说来,他们超越凡夫之人的此等虚弱之处实在太多了!佛教徒一旦涤除了所有这一切东西之后,可就真的变得一贫如洗,瘦得通体透明了。

习禅的目的在于达到佛教术语所说的“心不可得”(cittam nopalabhyate),亦即心无所着的境地,所有一切的知识学问,皆是一种所得和累积,而禅则主张涤除吾人所有、所著的一切。要点在于使人贫穷和谦下——彻底淘汰内在的不净。与此相反的是学问,可以使人变得富而骄慢。因为,学即有得,越学越富,结果是:“知多忧多,识增愁增。”总而言之,毕竟说来,这是一种“捕风捉影”的事情,禅完全同意这一点。老子有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20]此种损失的极致便是“心无所得”,亦即此处所说的贫穷。贫的另一个同义字是空(sūnyatā)。心灵一旦荡尽了无始以来所累积的污秽之后,它便寸丝不挂、毫无遮拦地呈现了。如此,它便恢复了本有的权威:空无所系、自在无拘、真实不伪。这里自然有一种快乐,但此种快乐并不是可被相对的悲哀推翻的快乐,而是“神赐”或“天赋”的一种绝对快乐——可以使人“苦中得乐”、减之不损、加之不增、永恒不变的快乐。由此可知,所谓“心无所得”,以禅而言,乃是一种积极的观念,并不只是纯然的消极否定而已。佛家的思想方式有时与西方不同,因此,基督徒的读者看到“空”的观念以及太无条件的唯心主张,往往吓一跳。但是,奇怪的是,所有一切的神秘学家,不论是否属于佛教,莫不皆以“贫”的理念作为培养性灵的目标。

在基督教中,我们对于上帝似乎都太明白了——尽管我们口口声声地表示:我们活在它的里面,在它里面活动并享有我们的生命。禅则甚至要将这上帝意识的这个最后形迹也一并抹掉——唯恐不能。这就是禅者何以要劝我们不要逗留在有佛的地方,赶快离开无佛的地方(有佛处勿停步,无佛处急走过)的原因。僧侣们在禅室中所受的一切训练,不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际上,莫不皆以“无功用行”(meritless deed)这个观念,为其建立的基础。此一观念,用诗的方式表现,约如下述:

竹影扫堦尘不动,

月穿潭底水无痕。

这种看法,如果采用比较印度化的《楞伽经》(The lankāvatāra-sūtra)的专门用语加以表现的话,则如下引:

习气不离心,亦非合于心;虽有习气覆,心无差别迹。

习气如污衣,意识之所造,令心无光耀,心本如法服。

藏识如虚空,非有亦非无;有无不涉故,我作如是说。

心因意识转,而得去污垢;悟了知一切,我作如是说。[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