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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对立的否定

禅的另一种表现方式是消融,亦即对立的否定,相当于神秘家所说的“否定之道”(vianegativa)。要点在于避免陷入禅师常说的四个前提。亦即所谓的“四句”(catushkotia)之中的任何一句里面:一、“这是A”(有);二、“不是A”(无);三、“是A亦非A”(亦有亦无);四、“非A亦非非A”(非有非无)。依照印度这种推理方法(因明学)来说,我们只要否定或肯定,必然会陷入这些逻辑公式之一里面。我们的理智只要在这种通常的二元论的沟槽里面活动,就会无可避免地落入这种绝境之中。我们所做的任何陈述,都得如此表现,都不出这种逻辑的范围。但禅认为,真理亦可在既非肯定亦非否定的情形之下求得。这真是人生的难题,但禅师们总会避免这种困境。且让我们看看他们能否逃避这种陷坑。

云门禅师说:“宗不门七纵八横(绝对自由),杀(否定)活(肯定)临时。”僧问:“如何是杀?”“冬去春来。”“冬去春来时如何?”“横担拄杖,东西南北,一任打野(左木右埋)。”此系中国最伟大的禅师之一云门所示的一种自在之道。下面是另一种。

禅师们通常都携带一根叫作“竹篦”的短棒,至少,古代中国的禅师确曾有过这种习惯。不论那是不是一种竹篦,这都没有关系;实在说来,任何东西都可派上用场。10世纪时的一位著名禅师首山省念,举起竹篦向他的座下说道:“汝等诸人,若唤作竹篦,则触(肯定);不唤作竹篦,则背(否定)。究竟唤作什么?速道!速道!”这里的意旨在于使我们摆脱二元论的对立和哲学的烦琐。这时有一僧人走上前去,夺下竹篦,抛向阶前。这就是答案吗?这就是回答“速道!速道!”的办法么?这就是超越“四句”(思维的逻辑限制)的方式么?简而言之,这就是解脱之道么?禅的里面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因此,别的人大可运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我们的难题。这便是禅富于创意的地方。

云门亦表现了这个意思,他举起他的拄杖对大家说:“是什么?若唤作拄杖,入地狱如箭;若不唤作拄杖,唤作什么?”五台山的秘魔岩和尚,与此略有不同。他经常持一木叉,每见僧来礼拜请教,即叉住对方的脖子说道:“那个魔魅教汝出家产?那个魔随教汝行脚?道得也叉下死,道不得也叉下死。速道!速道!”德山宣监是另一位善于行棒的禅师,因为,他常对人说:“道得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

南泉禅师会下,有东西两堂的僧人为了一只猫的主权问题而发生争执,南泉(公元748年—公元834年)出来抓住那只猫对大家说道:“道得即救取猫,道不得即斩却也!”所谓“道得”,就是说出超越肯定与否定的“一言”——亦即赵州所说的“至理一言”。由于没有一个人提出答话,南泉就把那只猫斩了。由此看来,南泉似是一位心肠狠毒的佛教徒,但是,他的看法却是:说肯定的话,将使我们陷入困境;说否定的话,也使我们陷入困境。我们必须避开此种二元论的说法,才能与真理相契,你将怎样避免这种矛盾呢?假如你不能突破这种困境的话,不仅会牺牲一只猫的生命,而且会牺牲你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南泉的手段之所以如此激烈,共原因在此。之后,到了晚上,赵州(南泉的一位弟子)从外面回来,南泉便将斩猫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赵州听了,立即脱下草鞋,戴在头上,向外走去。南泉见了说道:“子(你)若在,即救得猫!”因为,这种奇怪的行为,便是赵州证明超越“有”(sat)与“无”(asat)的二元论的真理的方式。

仰山(公元804年—公元890年)住东平时,他的老师沩山(公元771年—公元853年,师生二人都是唐代的著名禅师)派人送了一面镜子并附一封书信给他。他在课堂上提起那面镜子对大众说道:“且道是沩山镜?是东平镜?若道是东平镜,又是沩山送来;若这是沩山镜,又在东平手里——道得则留取,道不得则扑破去也!”他一连问了三次,结果无人答话,他便把这面镜子打破了。这与南泉的斩猫公案略相仿佛。在这两个例子中,大家之所以都没有能够挽救那只无辜的猫或这面宝贵的镜子,只因为他们的心灵都未能摆脱知解的限制而突破南泉或仰山特别设置的葛藤。由此看来,禅门训练僧徒的这种方法,不但似乎完全违背常理,而且可说不近人情。但禅师们的目光总是注视着可在这个万象的世界中证得的绝对真理。如果证得这个绝对真理了,是否打破一面镜子或牺牲一只小动物,又有什么关系?恢复一个人的灵魂难道不比失去一个王国更为紧要么?

沩山的弟子香严禅师,某次对他自己座下的门人说:“若论此事,如人上树(树在千尺悬崖上)口街树枝,脚不踏枝,手不攀枝。树下忽有人间:“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菩提达摩从印度到中国来干吗?)不对(答)他,又违他所问;对他,又丧生失命!当恁(这)么时,作么生即得?”(如何是好?)这个公案,以非常鲜活的手法,将对立的消除做了一个具体的举示。悬在悬崖上的人,陷入了生死绝境,而那不是逻辑的论证可以解救的。猫兄或可牺牲于禅的祭坛上面,镜子不妨打破在地上,但涉及一个人本身的生命时,那该怎么办呢?据载,佛陀在前生的某一世中修行时,曾经为了求得另外半个可以使人悟道的偈子而投身于恶魔变成的饿虎口中。实是求是的禅,亦要我们做此决定——为了契悟寂灭之乐的最高真理而牺牲吾人之二元性的生命。因此它向我们表示:我们只要下此决心,契悟之门即可打开。

“有”(asti)与“无”(nāsti)这种逻辑的二分法,禅师们往往以日常用语中的相反语,如“杀”与“活”,“收”与“放”,“即”与“离”以及“与”与“夺”等这些加以表现。某次,云门举起拄杖说:“乾坤大地杀活总在这里。”僧问:“如何是杀?”“七颠八倒!”“如何是活?”“要做饭头。”“不杀不活时如何?”云门从座中起立说道:“摩诃般若波罗蜜!”这就是云门对于“至理一言”所做的融会,将止与反都完全统一起来,使得前述四个前提或“四句”都冰消瓦解(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