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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完全改观的华严景象

我们一旦读罢了楞伽经,或者金刚经,或者涅槃经,甚或读罢了法华经和无量寿经之后,再来拜读《华严经》[1]时,便会发现,上演大乘宗教戏剧的舞台景象,一下子完全改观了。至此,我们既看不到任何冷酷的事物,也看不到灰色或土色的东西,更看不到人世的卑陋;因为,我们在这部经中所接触到的每一样东西,悉皆发出无可超越、无可比拟的光辉。于是,我们不再处身于这个局限、昏暗而又障蔽的人世之间了;我们已被神奇地提升到天上的星河之间了。这个灵界就是光辉的本身。给孤独国或逝多林(Jetarana)的那种人间阴暗,释迦狮子坐以说法的那撮枯草,穿着破烂衣衫听他讲述“我空”之理的那群乞士——所有这些,都在此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佛陀一旦入了某种三昧,他所处的那个帐篷,就忽然扩展开来,而至充满整个宇宙;换句话说,整个宇宙的本身都融入佛陀的本身之中了:宇宙成了佛陀,而佛陀变成了宇宙。而这既不仅是空性的扩张,更不是它缩入一粒原子之中;因为整个大地都铺上了钻石;柱子、屋梁、栏杆等等,悉皆嵌以种种宝石,光明灿烂,且互相辉映,十分夺目。

不仅是华严宇宙不在我们这个凡间,就是佛陀周围的听众亦非凡夫之辈。所有参与此会的菩萨、声闻乃至世间的王侯,莫不皆是灵的存在。这些声闻、王侯,以及他们的眷属,虽不完全了解发生在他们周遭的奇迹究有什么意义,但他们的心灵却也不受无明愚痴的拘限和束缚了,否则的话,他们甚至连在这个非凡的场面出现也不可能了。

所有这一切,究竟如何显现的呢?

《华严经》的编写之所以能够成立,在于佛徒对于生命、世间,尤其是对于佛陀,心灵上有了明显的改变。因此,在研读《华严经》时,最最需要明白的一点便是:其中的佛陀,已不再是活在世间、可从空间与时间加以构想的那位佛陀了。他的意识已经不是一般必须依照感官与逻辑加以调节的那种心识了。并且,它也不是为了描述某些对象而自创形象和手法的一种诗的想象产品。《华严经》里的佛陀活在一个自有本身法则的精神或灵的世界之中。

这个精神或灵的世界里没有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等等的时间分限:所有这一切都收缩于生命真正颤动的现前一刻之中了。作为一种客观的空白表格、逐件填入事物为其内容的时间概念,在此已经完全丢弃了。因此之故,《华严经》中的佛陀不知有时间的相续;过去与未来都聚合在现前这个明悟的刹那之中了,但这个现前的刹那并非带着其全部内容立定不动,而是在永不停息地继续前进着。因此,过去即是现在,未来亦然,但这个融合过去、未来的现在,绝对不会总是现在;换句话说,它是永恒地现前。而佛陀就在这个永恒现前的中心安置其住处——不是住处的住处。

时间如此,空间亦然。《华严经》中的空间,并不是被山河与大地、草木与丛林、光明与黑暗、有形与无形之物分隔的一种广大境域。不错,这里的境域是很广大,因为空间并未缩成一块;我们这里所见的,乃是万物的相即相入,每一样东西的里面,既有其本身的个性,同时亦有其共同的共性。此种普遍的融和实际上即是空间的泯除,只有从改变、分划,以及不可透性看才可看出。为了举示这种生活境界,《华严经》使它所描述的每一样东西悉皆透明光耀,因为光辉是人间唯一可以表达万法互融(本经的主要论题)观念的媒介。超越一切距离、障蔽,以及丑恶的光明世界,就是华严世界或“华严法界”。

时间与空间一旦泯除之后,便会出现一种没有形相或影像的境界。只要光明和阴影存在着,我们人类凡夫便会感到个化原则(the principle of individuation)的威胁。《华严经》中没有此种影像;净土里面虽有河流、花卉、树林、宝网、幡幢等等(经文的编者以此等描述使人类的想像达于极点),但其中没有任何可见的阴影。云彩的本身也都是发光的物体,覆被于《华严经》中的逝多林上,其量不可思议(acintya)、不可言说(anabhilāpya)——所有这些,皆被以此经特有的用语描述为“天宫殿云”“香树云”“须弥山云”“伎乐云”“真珠网云”“天身云”,如此等等。

这个光明世界,此种相互摄入的景象,与我们这个殊象世界的“世间界”(the Lokadhātu)对比,名为“法界”(the Dharmadhātu)。这个法界之中虽如世间界一样,亦有空间、时间和个别的生灵,但这些却没有世间特有的孤独和冷酷,此盖由于法界既不是一种像世间一样由空间或时间构造而成的宇宙,也不是一种与没有实质的空无一样的空白或虚空。法界不仅是一种真正的存有,而且与世间界不相分离,但当我们没有达到菩萨的精神或灵的境界时,它与后者亦即世间便显得不太一样了。吾人如将坚固的个体外廓泯除而使有限之感不再压迫我们,这种境界即可达到。故此,这部《华严经》(指四十卷本)有一个副标题——又名《入法界品》(dharmadhātupraveś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