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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上堂示众之种种

在结束本文之前,且让我从《传灯录》中列举若干禅师上堂示众的例子:

赵州禅师示众云:“此事如叫珠在掌:胡(胡人,外国人)来,胡现;汉(汉人,中国人)来,汉现。老僧拈一枝单作丈六金身[23]用,将丈六金身作一枝草用。佛即是烦恼,烦恼即是佛。”有僧出问[24]:“未审佛与谁人为烦恼?”

师曰:“与一切人为烦恼。”

僧云:“如何免得?”

师曰:“用免作么?”

另有一次,赵州示众云:“迦叶传(法)与阿难。且道:达摩传与什么人?”

有僧出间:“且如二祖得髓,又作么生?”[25]

师云:“莫谤二祖!”

师又云:“达摩也有语在:在外者得皮,在里者得骨。且道:更在里者,得什么?”

僧问:“如何是得髓底道理?”

师云:“但识取皮。老僧这里髓也不立。”

僧问:“如何是髓?”

师云:“与么,皮也未摸着!”

又问:“与么堂堂,岂不是和尚正位?”

师云:“还知有不肯者么?”

僧云:“与么即别有位也。”

师云:“谁是别者?”

僧云:“谁是不别者?”

师云:“一任叫唤!”

上堂问答,大都如此简短,外人听来,不是不知所云,就觉得是胡言乱语。但对禅师而言,所有这些,莫不皆是对于真理所做的最明白、最直截的阐释。当形式逻辑的思维方式不敷应用,却有人要他将他内心深处的东西表达出来之时,他除了运用在门外人听来如此难解的象征方式加以说明之外,别无他法可施。然而,禅师们都很认真,你对他们的话如有些微的不满,他们马上就给你三十棒。

下面的例子出于云门。

某次,云门禅师上堂云:“诸和尚子:莫妄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良久云:“与我拈案山来看!”

时有僧出问:“学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时如何?”

师云:“三门为什么从这里过?”

僧云:“与么,则不妄想去也。”

师云:“还我话头来!”

又一次上堂云:“天亲菩萨无端变作一条楖拄杖。”乃划地一下云:“尘沙诸佛尽在这里说葛藤去。”便下座。

一天,云门像往常一样上堂说法时,有僧出礼拜云:“请师答话!”

师召大众;大众举头;师便下座。

某日上堂,良久,有僧出礼拜。

师云:“太迟生!”

僧应:“诺!”

师云:“这漆桶!”

他们说的话,有时对他的教主颇为不敬;某次,他上堂说道:“天帝释与释迦老子在中庭里相争佛法,甚闹!”说罢便下座。

又有一次,他说:“从上来且是个什么事?如今抑不得已,且向汝诸人道。尽大地有什么物与汝为对为缘?若有针锋与汝为隔为碍,与我拈将来!唤什么作佛作祖?唤什么作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将什么为四大五蕴?我与么道,唤作三家村里老婆说话。忽然遇着本色行脚汉,闻与么道,把脚拽向阶下,有什么罪过?虽然如此,据个什么道理便与么?莫趂口快向这里乱这,须是个烃始得!忽然被老汉脚跟下寻著,勿去处,打脚折,有什么罪过?既与么,如今还有问宗乘中话么?待老汉答一转了,东行西行。”有僧拟问次,师以拄杖劈口打,便下座。

某日上堂,因闻钟鸣,乃云:“世界与么广濶,为什么向钟声里披七条?”(“七条”,僧衣的一种。)

又上堂云:“不可雪上加霜去也!珍重!”便下座。

一日示众云:“看!看!佛殿入僧堂里去也!”隔了一会儿自代云:“罗浮打鼓韶州舞。”

一日上堂,大众集,师良久云:“久雨不晴!”接着代云:“一槌两当,盖覆将来。”

一日示众云:“看!看!杀了也!”便作倒势,云:“会么?若不会,且向拄杖上头会取!”代云:“龙头蛇尾,蛇尾龙头!”又代:作倒势。

11世纪时的宋代大师杨岐方会,某次,刚一登上讲座,便“哈哈”大笑云:“阿呵呵,是什么?僧堂里吃茶去!”便下座。

某次上堂,众才集,师以拄杖掷下来,随后跳下讲座;众拟散,师乃召:“大众!”众回首,师乃云:“为老汉收取拄杖!”说罢便归方丈。

著名的药山禅师(公元737年—公元834年),久不升座说法,一日院主白云:“大众久思和尚示诲。”

师曰:“打钟著!”

大众闻钟集合才定,师便下座归方丈。

院主随后问云:“和尚许为大众说法,为什么一言不措?”

师曰:“经有经师,律有律师,争怪得老僧?”(“讲经有讲经的法师,说戒有说戒的律师,我是禅师,而禅是不能讲的,讲也没有用。这怎能怪我呢?”)

五祖山的法演禅师,某日上堂,显示禅床左右,遂拈拄杖在手中云:“只长一尺!”说罢便下座。

上面所录云门、赵州以及其他禅师上堂示众的情形,已使读者足以明白禅院之中用以引导学僧的知识或超知识的讲授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了。这些法语大都很短。禅师们不想在说禅方面浪费太多的时间,不仅是因禅非人类的推理智识所可企及,同时也是因为此类的解说,对于学者的精神启发不会产生任何实际而又持久的影响。因此,祖师们的上堂法语自然也就非常简洁了;不仅如此,有时候,他们甚至连语言的探讨或陈述都不愿进行,只是举起拄杖,摇动拂子,或发一喝,或颂一偈——仅此而已。不过,有些祖师似乎也有他们喜用的举示办法,例如,临济以“喝”著称,德山以“棒”闻名,而俱胝则竖一指,秘魔则以叉叉之,关山则以鼓击之,如此等等,不胜枚举。[26]看到这许多如此奇特、十分巧妙、极富创意的教学方法出现于世,真是妙不可言,而所有这些,却是为了使得学者体会同一真理而设,以使这个真理显现于世间的无限面目,能为种种不同的人,个个按其自身的根性和因缘得而悟之。

总而言之一句话,禅是一种特别重视亲身体验的东西;世上假如有任何事物可以称之为极端的经验主义的话,那就是禅了。不论阅读多少东西,不论教授多少课程,不论做多少观想或冥想,都不能使一个人变成禅师。对于生命本身,我们必须在它流动的时候加以体会,使它静止下来加以检视和分析,无疑是将它杀了而拥抱它那冰冷的尸体。因此,凡是禅堂里面的每一样东西,以及其中修行课目的每一个细节,莫不皆以呈现此意为其最高的着眼点。在整个远东佛教史中,禅宗之所以能在其他各种大乘宗派中占有如此独特的地位,毫无疑问的,就在于它有名叫“禅堂”(the Meditation Hall or Zendō)的这种设置。

注解:

[1] 直译的意思是:“一日不工作,一日不吃饭。”参见《帖撒罗尼迦后书》第三章第十节:“若有人不肯工作,就不可吃饭。”亚西西的圣佛兰西斯(St.Francis of Assisi)以此为其方济会的首要规则,值得注意。

[2] “坐禅”(Tso- ch’an)一词是由梵、汉两种文字合成的佛教术语之一。Tso的中文意思是“坐”,而Ch’an则是梵文dhyāna或巴利文jhāna的音译——全部音译应为ch’anna(禅那),但为求简单起见,遂单取前面一个音节而略去后面一个。“坐禅”这个复合语,系由一个事实而来:禅那的修习,多半以盘腿打坐为之。印度学者一直认为这种姿势是坐禅最好的方式。据日本某些医生说,以这种姿势习禅,可使全身的重心稳定地安置于身体的下部,当头部的充血情形一旦解除之后,全身的循环作用即可完全改善,使学者的心灵进入宜于契会真理的境界。

[3] 庞居士是马祖道一禅师的一位儒门弟子,他的妻子和女儿也是虔诚的禅者。一天,他自知入灭时至,对他的女儿灵照说:“视日早晚,及午以报。”灵照到屋外看了一下,立即回来报告说:“日已中矣,而有蚀也!”居士出门观看,灵照即登父座,合掌坐化。居士返回见了笑道:“我女锋捷矣!”于是更延七日,将头枕在一位朋友的膝上逝去。

[4] 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寺院,不幸于1923年与其他许多建筑一起被地震摧毁了。

[5] 与此遗诫作者具有某种关系的寺院,多在上堂或提唱之前读诵这篇遗文。

[6] 我必须在此一提的是,念罢《心经》之后,须念如下所列的佛菩萨名号:一、清净法身毗卢遮那佛;二、圆满报身卢舍那佛;三、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四、当来下生弥勒尊佛;五、十方三世一切诸佛;六、大圣文殊师利菩萨;七、大行普行菩萨;八、大悲观世音菩萨;九、诸尊菩萨摩诃萨;十、摩诃般若波罗蜜。

[7] 侍僧提着收取剩水的水桶绕行经桌时,大众复诵《洗钵偈文》云:“以此洗钵水,如天甘露味,施与鬼神众,悉令获饱满!唵,摩修罗细,娑婆诃!”

[8] 这个关于“尘”的问题,使我们想到了柏克莱(Berkeley)的话:“我们刚才惹起一粒尘埃,而后却说我们视而不见。”

[9] 所谓舍利,是一种不可破坏的东西,多为透明的水晶体,见于圣者火化之后的遗体之中。

[10] 所谓“公案”,系供学者参悟求决的一种问题。其有此名称的原因,乃因它是一种“公共案例”,可以用来审断学者悟处的真假和程度。此词早于唐代禅宗初期即已采用。所谓的“古则”或“问答”,通常亦作“公案”运用。关于此点,这部论丛的第二系列已有专章讨论,此处不赘。

[11] “接心”一词,不知起于何时,此语不见于《勅修百丈清规》,亦非始于中国,而是出于日本,也许是在白隐之后。“接心”多在僧侣不外出云游,只在寺院里面专心习禅的“安居”期间举行,是习禅最为密集、最为用功的时候。

[12] 所谓提唱,提即提起、提示或者举示;唱即列举、温习或者复述。可知提唱即是在大众面前复演一位宗师的教示,故而或多或少有些生动的展示,并不只是解释或评述课文而已。

[13] 陀罗尼(Dharāni)是梵文术语,系由字根dhri变化而来,意为总持、能遮。在佛教用语中,它是感叹语的一种串集,有长有短,但皆不可译为其他语言。因此,当僧侣们在守院中(例如在中国和日本的寺院中诵读此种语句时,它的意义便不甚可解,但学者相信,它的里面含有不可思议的功德,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故而可以驱邪降福。到了后来,陀罗尼便与“曼怛罗”(Mantrams——意为真言、神咒、秘密语)混在一起了。

[14] 梦窗国师(1275—1351),系日本京都天龙寺的开山祖师,有“七帝之师”(Tegcher of Seven Emperos)之称。

[15] 所谓参禅,直译的意思是参究或习禅。此系此词在今日日本的通俗用意,但除了这个一般用意之外,尚有一个特指的意思,那就是本文此处断取的意思。

[16] 在从前,这本是一件公关的事,所有的问答大都在大众面前进行,就像《勅修百丈清规》中所阐述的一样。但是,到了后来,种种不当的弊端,例如纯粹的形式主义、学嘴学舌的模仿以及其他许多没有意义的胡闹,悉皆跟踪而至。因了这个缘故,到了现代,大凡“参禅”的活动,一律私下或个别举行——除了在某些正式的场合之外。

[17] 他在沿门托钵的时候,来到了一户人家,而那户人家有位老太太,硬是不肯给他任何施舍,但他却一直站在那家门口,就像根本没有听到对方说些什么似的。实在说来,他的心已经完全集中在他当时所最关切的一个话头上了。那位老太太以为他只管我行我素,完全不理会她的意思,因此十分生气,便抄起扫地的扫把狠狠地打了他一下,叫他赶快滚开。这一扫把打得很重,不但打破了他的斗笠,连斗笠下面的人也被打倒在地上了。他倒在地上好一会儿,等到他清醒过来时,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变得清楚而又透明起来了。

[18] 关于他的老师大灯国师的生平,已在别处提及了。

[19] “风”也许是使我们理会“无著”或“性空”哲学意念的最佳形象之一。《新约圣经》至少有一个风的比喻,它说,“风儿随着意思吹”。由此可见,中国的这些禅学家用风描述的内在绝对合一意境,也是佛家的空观之境。现在,且与下引艾卡特的话做个比较:Darum ruft die Braue auch weiter:‘Weiche von mir mein Geliebter,weiche von mir’:Alles,was irgend der Darstellung fähig ist,das halte ich nicht fur Gott. Und so flieche ich vor Gott,Gottes wegeh!’——Ei,wo ist dann der Seele Bleiben?’ ——Auf den Fittichen der Winde!’(Büttner,Meister Eckeharts Schriften und Predigten,Erster Band,p.189)这里面的So Fiecle ich vor Gott,Gottes wegen!令我们想到一位禅宗祖师的话:“‘佛’之一字,吾不喜闻!”从禅的观点来说,这里面的Gottes wegen,大可略去。

[20] 这句话的全文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听不为。”(《老子》第四十八章)。

[21] 这节文字,经查《楞伽经会译》中宋译、魏译以及唐译三种译本,反复多遍,未能找到相当的中文译语。但该节引文之下,有一附注,所附文字,似为该节经文的梵文原语(罗马拼读),因想此节经文或为中文译本所无,或依原本另译较合作者引用之意,故而粗译如上,但恐有违原意,特将英、梵两种文字抄附于下,以供高明参正——译者。

Habit-energy is not separated from mind,nor is it together with mind;though enveloped in habit-energy,mind has no marks of difference.

Habit-energy,which is like a soiled garment prodiced by manovijñāna,keeps mind from shining forth,thought mind itself is a robe of the utmost purity. I state that the ālaya is like empty space,which is neither existent nor non existent;for the ālaya has nothing to do with being or no-being.

Through the transformation of manovijñāna,mind is cleansed of foulness;it isenlightened as it now thoroughly understands all things:this I preach.

Na vāsanair bhidyate cit na cittam vāsanaih saha,Abhinnalakshanam cittam vāsanaih pariveshtitam.

Malavad vāsanā yasya manovijñāna-sambhāvā,

pata-suklopamam cittam vāsanairna virājate.

Yathā na bhāvo nābhāvo gaganam kathyate mayā,Ālayam hi tathā kāya bhāvābhāva- vivarjitam.

Manovijñāna vyāvrittam cittam kālushya varjitam,

Sarvadharmāvabodhena cittam buddham vadāmyaham.

The Lankāvatāra,p.296

[22] 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求悟问题,而是一个表示问者已有某种见解或已得某种要点的问话。所有以上所引各种问话,都不可取其表面或字面的意义。一般而言,它们都是一些暗喻。例如,当一个人请问一个“无影句”的问题时,他的本意并非在于任何此类文句的字面意思,而是意指每一个理性造物一听即知的一种绝对前提,因为它的真实是超于任何疑影的。又,语录所说“杀祖杀佛”,与此类可怖的罪行并无任何关系,此点我们已在别处引用的临济上堂法语中见过了,总而言之,所谓的“杀”,就是超越一种现象世界的相对性之意。因此,说到最后,这个问题相当于下面所引的问话:“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23] 此指佛陀——佛教徒认为他有一丈六尺高的金色身体。

[24] 禅师上堂讲罢之后,通常总有禅僧提出种种与讲题有关的问题,不过,与讲题没有关系的问题往往亦常提出。

[25] 参见本书《禅的历史》一文。

[26] 欲知其详,不妨参见本书《禅的实际教学方法》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