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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当下顿悟

我们再来看看下一则公案,或许可以从中略微窥见禅林古德竭力诱导参禅者理解把握所谓“绝对的现在”的栩栩如生内容的施教手段。

有一天,百丈服侍马祖禅师外出散步途中,看见空中飞过一群野鸭子,马祖问道:“是甚么?”百丈答:“野鸭子。”马祖再问:“甚处去也?”百丈又答:“飞过去也。”马祖遂转身狠狠地扭紧百丈鼻头,百丈忍痛连声哀叫。马祖间不容发地追问:“又道飞过去也。”百丈当下顿悟。[20]

第二天,马祖上堂示众,百丈却从众僧中走出来卷起了拜席(禅师礼佛前,由弟子铺设于禅师脚前的席子——作者注)。通常,“卷席”意味着上堂时间结束。马祖见状离开座椅,返回丈室。百丈随后赶到丈室,马祖曰:

“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便卷却席?”师曰:“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祖曰:“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师曰:“鼻头今日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21]

马祖最后发给了百丈见性证悟的“证明书”。

这则公案中的“今日”,在这里意味着“绝对的现在”,即相当于云门禅师的“十五日”。禅林古德为了准确地表达“今日”的含义,常常使用“即今”一语。“即”字,较难译成英语,即英语的“just this”(正是这),即抽象的“自我同一”(self- identity)之意。因此,“即今”就是“正是这一瞬间”之意,禅师们经常要求问道者回答“如何是这一瞬间之事?”

马祖当时紧扭百丈鼻头的目的在于,使弟子觉悟“绝对的现在”这一事实,他所关心的并不是野鸭子飞到了什么地方。野鸭子存在于空间,而在时间中飞翔。归根结底,人如果看到飞禽,即刻将自身置于与飞禽的空间概念关系之中,看到飞禽飞翔,又马上将自身纳入时间的框架之内。人一进入时间和空间系统之中,就意味着偏离了“绝对的现在”一步。这已经不是一种自由地把握自我的精神状态,而只是为“业障”所束缚,即意味着变成了一个辩证逻辑思维者。然而,“悟”与这种精神状态并无机缘。因此,无尽的大慈大悲驱使马祖不由得出手狠狠地扭紧了百丈的鼻头。百丈蒙受的不可言状的皮肉之苦与他的当下顿悟不相关联,而整个公案赋予了百丈打破自身意识框架的机缘。这个意识框架将百丈的精神思维强迫地局限于时间与空间的支配之下,其结果即意味着局限于概念作用的支配之下。

身为禅师,其宗教使命在于粉碎门徒身上的这一精神枷锁。为了达到这一最终目的,禅师往往采取暗示、隐喻、矛盾、反诘等语句。如果说诸如此类的言语之中或许还残存着些许理性作用,那么接踵而来的就是扭鼻、踹腰、捉襟等毫无矫揉造作,堪称精神锤炼的棒喝的接机手段。毫无疑问,这些接机施教手段的效用已经被禅林古德们反反复复的实践验证。

在这些接机施教手段的箝捶下,百丈到底切身悟得了些什么呢?这则公案的结果极富戏剧性。百丈作礼告辞马祖,由丈室返回侍者寮后,不禁号啕大哭。同门学僧见状问百丈:

“汝忆父母邪?”师曰:“无。”曰:“被人骂邪?”师曰:“无。”曰:“哭作甚么?”师曰:“我鼻孔被大师扭得痛不彻。”同事曰:“有甚因缘不契?”师曰:“汝问取和尚去。”同事问大师曰:“海侍者有何因缘不契,在寮中哭告?和尚为某甲说。”大师曰:“是伊会也,汝自问取他。”同事归寮曰:“和尚道汝会也,教我自问汝。”师乃呵呵大笑。同事曰:“适来哭,如今为甚却笑?”师曰:“适来哭,如今笑。”同事罔然。[22]

毫无疑问,马祖的“扭鼻”之举使百丈产生了深刻的心理变化,而出现了“我适来哭,如今却笑”的结局,百丈由此明心见性,当下顿悟。他觉悟到,除了何时何地都被时间概念剥夺了自由的普通生活之外,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所谓制约于时间概念的生活,就是追悔陈年往事,终年累月地沉湎于毫无价值的回忆悔过之中;或希冀遥远未来,为今后可能出现的变故而苦恼担忧。然而,嚎啕大哭的百丈也好,开怀大笑的百丈也罢,都丝毫没有看到“绝对的现在”。

执迷未悟之前,百丈的哭声和笑声都不是纯粹的思想感情的表达,其中总是混杂着其他的邪思杂念。因此,即使他没有去追悔过去,时间的意识概念总是驱使命令他“向前看!向前看!”,其结果是使他深深地陷于惶惶不可终日的无谓心劳之恼。他的精神思维体系支离破碎,而远远没有形成“一颗完整之心”,即“一心”或“一念”。心,如若丧失安住之处,则将失去均衡与平静。

因此,可以这样认为:生活在今日世界的众生大抵都是所谓“精神病患者”,无一不是陷于逻辑思维混乱和心理紧张不安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