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经的分析
正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个名称所显示的一样,本经被认为是“大般若经”中的要旨、核心或精髓。如此,问题便是:它真是这部佛教大经的心髓吗?或者,它的里面是否含有外来的异物?它的里面如果含有外来的异物或含有《般若经》本身以外之物的话,那么,我们就得看看此种外物是否亦属本经的本身,是否能够证明它是般若大经的心髓了。现在,且让我们就以此处所录的心经来探索一番。
首先,就我们所可确知的而言,观自在菩萨不见于“般若部”的任何一部《般若经》中:此中的几个本子,如梵本的《十万颂般若经》(The Śatasāhasrikā)、《二万五个颂般若经》(The Pañcaviṃśatisāhasrikā)、《八千颂般若经》、《七百颂般若经》(the Saptaśatikà)等,汉译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以及藏译的相当经典,皆所不见。假设此点没有弄错的话,我们便可以说《心经》是一部晚出的产品,并可指出它的里面混入一些外来的要素了。不过,这并不是我想在本文里面所要讨论的要点。本经除了涉及观自在菩萨之外,尚有另外一点,使我们怀疑它是后来的辑本。我的意思是指般若被与作为观自在菩萨谈空结语的密呪混同了。《般若经》中一向没有受到所谓“明呪”(vidyá)、“神呪”(Mantram)或“陀罗尼”(Dharāṇi)等呪术的侵入。诚然,般若的本身在经文中亦被视为不可思议的大神呪,但经文中并没有写出独立的呪语,而本经的里面却赫然出现一个名字“般若波罗蜜多呪”的呪语:“羯谛!羯谛,波罗羯谛,波罗僧羯谛,菩提萨婆诃!”(Gate,gate,pāragate,pārasaṃgate,bodhi svāhā)此呪的插入,颇不相类,值得我们特别注意。
且让我们将这两个问题——观自在菩萨的示现和这个密呪的插入——留在心中,开始分析经文本身的内涵。
在探求文意的当中,最使我们感到显眼的一点,似乎只是一连串的否定,而其中所谓的“空”或“空相”等等,似乎亦只是一切毕竟归于空无的纯粹否定之论,此外几乎一无所有。由此可见,它的结论将是:般若波罗蜜多或修行般若波罗蜜多,就在否定一切。结果是:五蕴被否定了;十二处被否定了;十八界被否定了;十二因缘被否定了:四圣谛被否定了;而在所有这一切皆被否定之后,任何种类的“智”与“得”(prapti or labdhi)也没有了。所谓“得”,其意是指意会或明了并执着于由相对推理方式而来的一种理解。既然没有此种性质的所得横于胸中,则心灵不但祛除了由知化作用所起的谬误和惑乱等等的障蔽,同时也远离了植根于知、情、意中之恐惧与忧悲、欢乐与烦恼、放逸与痴迷等等的障碍。学者一旦达到这个地步,也就证悟了涅槃的境界。涅槃与正觉是二而一。因此之故,所有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三世一切诸佛,皆从般若波罗蜜多生。般若是诸佛和菩萨之母,此意反复申述于般若部经典之中。
由上可知,这部《心经》与般若精神完全一致。首先以一连串的否定开端,而后以一个名为“大悟”或“正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或“无上正等正觉”)的肯定为其结语。“空”这个观念往往使得未得其门而入的人感到惊慌失措,因为他们往往将它视为一种完全的灭绝或“断灭”,尤其在心经看来似乎只是一连串的否定而别无有之时。但是,由于此种“否定之道”(via negativa)最终将我们导入某种确实的境界——此种境界远非通常所谓的“确定”所可形容,所以,《心经》也就绝对不是虚无主义者所讲的那种福音了。般若既然能使吾人获致此种奇迹,亦即由此等所向无敌的否定而得一种重大的肯定,称之为“无等等呪”,也就并无个当之处了。一般而言,《心经》当以此等陈述为其结语;观自在菩萨对舍利子所做的这篇开示,以此为结语,乃是一种再也自然不过的事情;故而也就不必再继续下去,乃至以极富戏剧性的手法来个“即说呪曰:‘羯谛,羯谛……’”了。
说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呪”,这还可以理解,但说这个“般若波罗蜜多呪”是“羯谛,羯谛……”似乎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明白而又合理的讲述,至此忽然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转变,使得《心经》变成了一种神秘丹方的课文!变成了一纸属于呪术的文字。这显然是降格或退堕的现象。这种“突变”的意义何在呢?为何要有这种可说是“胡闹”(nonsense)的表现呢?
此处的“般若波罗蜜多呪”,如果将它的意思译出来,便是:“啊,智慧,行,行,行到彼岸吧!登上彼岸吧!萨婆诃!”这里的“萨婆诃”(svāhā)是一种祝愿语,含有祝福成功的意思,大凡神呪或真言的末尾,免不了都要用到它。这种呼唤与吾人修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究有什么关系呢?一般认为,其言或密呪一旦诵出之后,便可产生不可思议的神力;就以此处所说的“般若波罗蜜多呪”而言,由诵“羯谛,羯谛!”而产生的奇异效果,便是无上正觉的体悟了。那么,我们能不能说佛徒修行的目标可以由诵念神秘的密呪达到呢?单就本经而言,这是显然的结论,何以见得?因为,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可能的指涉。我们怎能将般若波罗蜜多与“羯谛,羯谛!”这种密呪混为一谈呢?
我们可以看出,真言密宗的信徒采取《心经》作为他们的教本之一,是一件多么自然简单的事情。但禅家又怎么会在他们的日常功课中来诵它呢?在禅门的信徒看来,密呪或真言这个观念对于他们未免太怪异了。从空与正觉的哲理,一变而成一种呪术的宗教,这种转变实在难以想象。
使得这个呪语在《心经》里面出现显得更加神秘的另一点,是这个作为结语的密呪总是不予意译地诵出,好像它那梵汉对译的语音本身就是发生奇迹作用的动力一般。无论哪一种密呪,都没有译成中文。从某一方面来说,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就如它们的语句根本不可解一样,这种不可解性正是它们的目的所在:使它们保持原状,显得愈不可解,则其中所含的神秘力量也就愈大、愈有效应了。但是,这种不可解性对禅又有什么必要呢?不可解性(unintelligibillity),并不就是《般若经》中常常用到的不可得性(unattainabillity)。
毫无疑问的是,禅在中国的发展过程中采取了不少真言密宗的用法,因此,我们可在它的仪式中看到许多本属真言密宗的真言和密呪。因此之故,我认为《心经》的产生,较之整个《般若经》的本身,要晚出很多。且不论此意如何,这个“羯谛,羯谛”的密呪,在作为禅宗教学里占有首要地位的经典之一的《心经》之中,意义究在哪里呢?设使此呪在本经里面占据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虽然,在这样简短的一篇经文中,要找一个次要的东西并非易事,此呪的意义也就不很重要了。但是,纵然是一个阅历不深的读者,也会一望而知这个密呪在般若哲学的发展历程中占有一个非常突出的地位。实在说来,整篇经文似乎就是为了此呪而作,别无所为。如果如此的话,此呪的意义与它的文意岂不显得更加违越了么?它在《心经》之中为何占据一连串全部否定的高潮或顶点地位呢?
在我看来,这个神秘的问题一旦得到了解冻,不仅可以明白整个的般若妙理,甚至它与禅宗教学的根本关系问题,亦可迎刃而解了。以上就是我对此呪插入心经之中之所以要费这么多口舌的原因。
在“羯谛,羯谛!”这个呪子吐露它与性空和正觉之间的关系秘密之前,先来看看“般若经”的根本教要义[6]究系什么,也许并无不当之处。有了此种认识之后,再来评估《心经》的价值,尤其是它与禅悟经验之间的根本关系,将会容易得多。
我们可从我在下面所要谈到的有关《般若经》的话中看出,这篇心经所说的教义,比之它的主经所说的教义,从某一方面来看,有其共同的地方,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有不同的处所:共同的一面是,两者皆以“般若”为开悟或正觉的主要根源,而不同的一面则是,《心经》将它的整个重点放在“羯谛!羯谛!”这个密呪上面——此系般若部主要经典完全没有的一个现象:般若波罗蜜多的修行,到了《心经》之中,与此密呪的诵念混而为一了。
据译者玄奘本人表示,在他上路前往印度时向他显圣的观自在菩萨,曾经劝他诵念整篇《心经》,而非教他诵念这个呪子。观音菩萨对他说,在他前往印度途中,经过冰天雪地、飞沙走石的荒野而为毒虻猛兽等等艰难所阻之际,即诵此呪。以病侩形象出现的这位菩萨,当时系为便利中国的这位伟人行脚僧而诵出此经。而他也虔诚地信守、奉行了菩萨的劝告,终于抵达了他所心向往之的国度。此经当时曾被认为含有诸佛的心髓。[7]
这个故事虽然颇为有趣,但当时诵念此经的目的在于避开有形的困难,而非豁开心眼,直证无上正真之道;至于将般若波罗蜜多与此呪合在一起,用以祛除心灵上的障碍和烦恼,此处并未提及。此事的意义,须向别处去寻。
倘若依照“般若经”劝人修习般若的办法复诵此呪而思索它所可能发生的效果,是否就有某种神奇的法术使得灵眼大开而彻见般若的奥秘呢?有人探询一位禅师,问他住持的寺院共有多少僧众,他的答语是:“前三三,后三三。”对于一般人而言,这样的答话对于这位禅师当时心中所想的东西,什么也没有说明。“羯谛,羯谛”这个密呪里也许含有某种东西,但只有已入其门的人始可晓了;因此,当这句答话里的神秘一旦了然之后,这个问题的本身也就不言自明了,而隐含于般若之中的一切也就毫无遮掩地呈现在面前了。就算这句话没错,那么,为什么偏偏是“羯谛,羯谛”这个神呪,而不是其他任何一种真言呢?这个从某一方面看来可谓毫无意义的密呪,就其所含的字面意思而言,却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它的没有意义,只有在被想到它与我们已知的整个《心经》内容之间的关系时,才会显示出来。在此,我们要问的问题乃是:在“智慧啊,行,行,行到彼岸吧!”这种陈述或者呼叫,与《心经》的整个教义之间,究有什么固有的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