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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禅的独特道路

说到这里,禅除了是一种否定和矛盾的哲学之外,似乎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虽然,实在说来,它确是有它的肯定的一面,而它的独特之处,就在这里。以绝大多数的神秘学或神秘教而言,不论是重理的还是重情的,它们的主张或见地多半是广泛和抽象的,与某些哲理的箴言并无特别的差别。例如,布莱克吟道:

一粒沙中见世界,

一朵花里见天堂。

无限握在一掌中,

永恒只在一时间。

接着,再听听韦德(Wither)用诗句表现的微妙情感:

在泉水淙淙之时,

在枝叶飒飒之际。

在花瓣开放,

在日神上床时收起的一株雏菊之旁。

或在一株荫凉的灌木或乔木之下——

她可灌输于我的大自然之美,多于

她可灌输的其他一些智人。

要想理解这些高度敏感的灵魂所表现的这些富于诗趣的神秘之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虽然,我们也许无法完全体会他们所感受到的一切。纵然是在艾卡特宣布:“我看上帝的眼睛就是上帝看我的眼睛。”或在柏拉丁说到“一旦此心回头就可在它想到自己之前想到一切”时,我们也不会感到它们的意义完全出乎我们的理解之外——就这些神秘的语句所欲表现的理念而言。但是,当我们碰到禅师们所做的陈述时,我们就全然不知所措了。他们所做的断言实在太不相关、太欠妥当、太不合理、太没意义了——至少表面看来如此——对于尚未通晓禅的观物之道的人而言,正如我们常说的一样,连边也摸它不着。

事实是这样的:纵使是羽毛已丰的神秘家,也都因为无法完全摆脱知解的污染而留下他们到达圣殿的“踪迹”。柏拉图所说的“从孤独逃向孤独”,可说是神秘学上的一句伟言,可见他登入吾人内在意识的圣堂何其深切。但是,这里面仍然有着某种意识思维或形而上学的东西存在其间;如果将它与下面所举的禅宗语句并列而观的话,它就像禅师们会说的一样,显出一种表浅的神秘气味。禅师们如果一味地沉湎于否定或矛盾之中,这种意识思维的污点就无法完全冲刷掉。不用说,禅并不反对思维,因为这也是心灵的功能之一。不过,在我看来,在神秘教或神秘学的历史中,禅所走的道路,可说是一条完全与众不同的路径——不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在基督教还是在佛教的神秘学中,都是如此。我的这个论点,只要略举数例,即可阐明。

僧问赵州:“经云:‘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赵州答道:“我在青州做一领布衫重七斤。”僧问香林:“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香林答云:“坐久成劳。”(人坐久了,感到累了。)试问:这里的问话与答话之间,究竟有什么逻辑上的关系?是像传说所称的一样,指菩提达摩的九年面壁吗?倘果如此的话,他的传教除了感到疲倦之外,难道是无事自扰或虚张声势么?僧问禾山:“如何是佛?”禾山答道:“解打鼓。”(我知道如何打鼓,咚咚!咚咚!)马祖道一生病时,他的一名弟子前去问候:“和尚(您)今日尊侯如何?”马祖答道:“日面佛!月面佛!”又,僧问赵州:“百骸俱溃散,一物镇长灵时如何?”赵州答道:“今朝风又起!”僧问首山:“如何是佛教要意?”他吟了如下的诗句:

楚王城畔,

鲁水东流。

僧问陆州:“如何是诸佛之师?”陆州只是哼了一支小调:“钉钉东东,骨低骨董!”又问:“如何是禅?”陆州答云:“归依佛、法、僧!”(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namortnatrayāya)。问者不知所措,陆州叫道:“咄!这虾蟆得与么恶业!”又有人问:“如何是禅?”此问如前而答案不同:“摩诃般若波罗蜜!”问者不明此语意义为何,陆州继续答道:

抖擞多年穿破衲,

褴毵一半逐云飞!

再引陆州禅案一例。僧问:“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陆州忽然拈起拄杖对大众说道:“我唤作拄杖。你唤作什么?”问者无语,陆州复拈拄杖示之,云:“超佛越祖之谈,是你问么?”

有人问南院慧颙禅师:“如何是佛?”他说:“如何不是佛?”又有人问这个问题,他却答道:“我不曾知。”又有一次有人这么问,他说:“待有,即向你道。”直到此处,他的答话似乎还不很难解,但接下去的答语,对于敏锐的知解分析,就是一个重大的挑战了。当发问的僧人紧接着说道:“与么(这么说来),则和尚无佛也?”南院立即答道:“正当好处!”“如何是好处?”他却答道:“今日是三十日。”

归宗智常是马祖的大弟子之一。某次,他正在园中除草,有讲僧(讲解佛教哲理的法师)来参,忽见一蛇掠过,归宗立即举起锄头将它斩了。讲僧见了不禁说道:“久向归宗,原来是个粗行沙门!”归宗说道:“你恁么不如同堂吃茶去。”就吾人所知的世间常情而言,归宗在此所做的反斥颇不易解;但据另一个记载说,归宗受到指责后问道:“你粗?我粗?”僧问:“如何是粗?”归宗竖起锄头作答。僧问:“如何是细?”归宗作斩蛇状以答。僧云:“与么则依而行之。”归宗说:“依而行之且置。甚处见我斩蛇?”僧无对。

如上所述,也许已够说明禅师们如何自在地处理人类自有知识以来即绞尽脑汁求解的奥妙玄理了。下面且让我举五祖法演禅师所做的一次讲道,作为本节的一个结述;因为,禅师偶尔——不是偶尔,而是常常——亦不惜眉毛,降至二元论的理解层次,尝试着做一次讲道式的开示,借以训导他的弟子。不过,既然是一种禅的讲道,我们自然就会预料里面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了,法演是12世纪最有才能的禅师之一,是著名的《碧岩录》作者圆悟克勤的老师。下面就是我要引介的讲道记录:

上堂云:“昨日有一则因缘,拟举示大众,却为老僧忘事,都大一时思量不出。”乃沉吟多时,云:“忘却也!忘却也!”复云:“教中有一道真言,号‘聪明王’,有人念者,忘即记得。”遂云:“崦,阿卢勒继,娑婆诃!”乃拍手大笑云:“记得也!记得也!——觅佛不见佛,讨祖不见祖。甜瓜彻蒂甜,苦瓠连根苦。”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