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开悟是件平常的事
下面所引的语录,并非总是提出心灵发展的整个历史,从学者求教禅师的那一刻起,直到最后大悟为止以及其间所要经过的种种心理的变化。举出此等例子的目的,在于展示整个禅的训练,要在心灵的枢纽开始转向一个更广、更深的世界时,始有意义可言。因为,这个广大而又深切的世界一旦展开之后,每日的平常生活,纵使是微不足道的琐事,也都会变得禅味十足了。因此,开悟一方面是平凡无奇的事,另一方面又是莫测高深的东西——假如没有得到正当认识的话。然而,毕竟说来,生命或人生的本身,难道不就是充满奇迹、神秘、深不可测,而非吾人的推理智识所可得而了解的么?
有一位参禅的僧人请问赵州从谂禅师(公元778年—公元897年):“学人乍入业(禅)林,乞师指示!”赵州问道:“吃粥(早餐)了没有?”僧云:“吃过了。”“洗钵盂去!”赵州随即回道。据说,这句话立即使那位僧人开了法眼,当下见到了禅的真理。
这已足以说明开悟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了;但是,如果要看出此种人生琐事在禅里面究竟扮演着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还得补充禅师们所说的一些语句,好让读者借以一窥开悟的内涵才行。较赵州稍迟的云门文偃禅师(圆寂于公元949年)对这个公案评唱说:“且道有指示?没有指示?若说有指示,赵州向伊道个什么?若说没有指示,这僧为什么悟了?”后来的云峰文悦禅师(公元997年—公元1062年)批驳道:“云门大师这么说,大似与黄门栽须,与蛇画足。”云峰则不然:“这僧如此悟去,入地狱如箭射!”
现在且看看,所有上述这些——赵州令僧洗钵,此僧当下开悟,云门的转语以及云峰的评断——意旨究竟何在?他们是互相反对么?是无事生非么?这就是禅难以理解,更难解说的地方。且让我再提几个问题:赵州所说的话是那样的平常,怎会使那僧人大开法眼呢?难道他的话里含有某种玄机,恰好接上这僧人的心灵频率么?这僧人究竟作了什么样的心理准备,乃至迎合了好似担任按钮工作的赵州给他一个决定性的击发?从洗钵盂这种事情中寻求开悟的形迹,是徒劳无益的;因此我们必须到另一个方面去寻求禅的真理。无论怎样,我们总不能说赵州与这僧人的开悟毫无关系,而云门的话,虽像谜语一般难解,却也深中要害。至于云峰的评语,圈内人称之为“拈弄”,意思是将这件事提出来演示给大家看。表面看来,他的话似与云门过意不去,但骨子里却是与他的两位先辈携手并进、共襄盛举。
德山宣鉴禅师(公元782年—公元865年),原是一位专讲《金刚经》的学者,颇有名气。他听说南方的禅者提倡“直指人心”之说而无视经典的研究,心里颇不服气,遂到龙潭崇信禅师那里“讨教”。一天晚上,他站着陪侍龙潭,因夜已深,后者对他说道:“更深何不下去?”德山答道:“外面漆黑!”龙潭遂点了一盏灯笼给他,但当他伸手去接的时候,龙潭忽然将蜡炬吹灭,而德山也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心开意解而大悟。[5]
百丈怀海禅师(公元720年—公元814年),一天,陪他的老师马祖外出游山,适逢一群野鸭子飞过。马祖问道:
“是什么?”
“野鸭子。”
“到哪里去了?”
“飞过去了。”
这时,马祖忽然抓住百丈的鼻子猛然扭了一下,百丈不禁失声叫道:“啊呀呀!啊呀呀!”
“你说已经飞过去了,原来还在这里!”
这使百丈出了一身冷汗而大悟。
洗钵盂、吹蜡炬以及扭鼻子,这些动作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呢?我们得跟云门一样说:如果没有关系的话,他们又怎能悟到禅的真理呢?如果有关系的话,那么,其间究竟有什么内在的关联呢?这里所说的开悟又是什么呢?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看待事物的新观点呢?我们只要有一天让我们的观察为开眼之前的条件所限,我们就有一天不能完全体会到根本的问题究竟何在。所有这些,都是日常常见的事情,假如禅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存在它们之间的话,我们每一个人都可在尚未听人说禅之前就成为禅师了。这话的里面含有部分的真理——假如禅的里面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的话——但是,假如鼻子真的忽然被扭痛了,蜡炬真的忽然被吹灭了,而其目的在于消除限翳的话,则我们的注意力就被引向吾人的内在心灵作用,而我们体会存在于飞行的野鸭、洗过的钵盂、吹灭的蜡炬以及其他任何人生事象之间的潜在关系之处,就在这里。
宋代的伟大禅师大慧宗杲(公元1089年—公元1163年)座下,有一位法号道谦的禅僧,已经参禅多年,但尚未得到“人头处”,亦即尚未窥见禅的秘密——假如禅有秘密的话。某次,老师派他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出差,他感到颇为沮丧。因为这差事需要半年的旅程始可完成,而这对于他的参禅,自是障碍,而非助缘,因此不想从命。但他有位叫作宗元的禅友,对他颇为同情,对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不可在途便参禅不得也!吾与汝俱往,尽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没奈何,他也就只好动身了。
他俩上路之后,一天晚上,道谦绝望地哭泣着恳求宗元帮他解答生命的哑谜:“我参禅殊无得力处,今又途中奔波,如何得相应去?”宗元答道:“途中可替底事我尽替你,只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须自家支当!”道谦问道:“五件何事?”宗元答道:“着衣,吃饭,屙屎,放尿,驮个死尸(亦即肉身)路上行!”道谦听了这话,当下开了法眼而悟了禅的要旨,真是喜出望外而不知如何表示他的快活。于是宗元向他表示,他的工作已经完毕,不须继续陪他出差了。他俩于此分手,道谦独自前往。事隔半年之后,道谦任务达成返回他的本寺,行至半山,忽遇他的老师大慧,后者见了他立即说道:“这汉此回连骨头都换了也!”也许有人要问:他的朋友给他那样平凡的忠告时,掠过他心头的,究竟是什么呢?
香严智闲原是百丈怀海的弟子,但百丈死后,他便去依靠他的师兄沩山灵佑禅师(公元771年—公元853年)。沩山对他说:“我闻汝在百丈先师处问一答十,问十答百。但这是你的聪明伶俐、意解识想,是生死根本,对于参禅是没有用的。不过,你也许已有所悟,那么,我且问你:如何是父未生时?试道一句看!”
香严对于这个问题茫然无对。他回到寝室,将平常读过的典籍和笔记翻阅了一遍,想要找出一句答语来,结果毫无所得。不得已,他恳求沩山为他说明。但沩山答道:“我若为你说明,你以后会骂我。何况,我说底是我的见地,与你何干?”香严感到非常失望,认为他的师兄不够厚道。最后,他将对他无益的那些经书笔记付之一炬,决心依照佛规退隐山林,以度余生。他在心里说道:“此生不再学佛参禅了,且做个长行粥饭僧吧!以免徒劳心神!”遂辞别沩山,前往南阳,在忠国师的墓旁搭了一个茅庵。一天,他拔除杂草,抛瓦片时击着一竿竹子,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出其不意地使他的心灵提升到了一种开悟的境地。于是,沩山问他的问题不言自明了;他喜不自胜,好像忽然见到了已经失去的父母一般;同时,他也体会到了他那不肯为他说破的师兄是多么仁慈了。因为他已明白,他的师兄如果为他说破的话,他就不会有今天的大悟了。
下面所录,是他的“悟道偈”,它也许可以给我们透露一点开悟的意味: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劲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
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
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