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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慧能的主要思想

六祖的部分说法语录如今已保存于这本以《法宝坛经》为名的书本之中了。书名中的“经”字,通常只用于佛陀或与他直接相关的人所著所述的文字,而慧能的语录得到如此的尊崇,可见他在中国佛教史上所占的地位是多么重要了。其中“坛经”一词,与《楞伽经》的最早译者,刘宋时代的求那跋陀罗三藏(公元422年—公元479年)所创建的著名戒坛有关。建坛时曾立碑预志云:“后当有肉身菩萨于此受戒。”又梁朝的智药三藏(亦说真谛三藏)亦曾预言云:“后一百七十年,有肉身菩萨于此树下开演上乘,度无量众,真传佛心印之法主也。”(而慧能即系在此坛受戒,并展开说禅生涯。)由此可见,则“坛经”二字便含有正统禅道由此坛传出之意了。

《坛经》这本书中所保存的六祖语录,只不过是他在三十七个年头积极传法生涯中所留语录的一些片段而已。就以这些片段而言,其中究竟有多少可以视为真实可信,也还是我们现在无法给出确实答案的一个问题,因为这本书似乎已经受了不少命运的簸弄,此中所显示的部分事实是:六祖所传的禅的福音,不同凡响的方面实在太多了,以致在佛教界引发了不少的反对和误解。据说,当此等反对和误解达到顶点时,乃至被人指为违反佛陀的正教而将此经予以焚毁。然而,除开少数几个一看即可指为伪造而予以排除的句子和段落之外,我们不妨把整个《坛经》视为表现六祖禅道精神的东西。

慧能的主要思想——使他成为中国禅宗的真正创立者的主要关键——可以归纳为以下各点:

(一)我们可以说,禅已在慧能手里复苏了,菩提达摩将它从印度带来,而且成功地移植于中国,但它当时并没有完全实现它的特有福音。须待两百多年的时间之后,它才明白它的本身,并知道如何以中国人心习有的方式表现它的自身;达摩本人及其直接弟子们用以表现它的固有教义所用的印度模式,似乎不得不让它自己变成真正中国的方式。此种改变或移植一旦在慧能手里完成之后,他的门人便立即努力展示了它的一切含意。其结果便是吾人今日所见的佛教的禅宗。那么,慧能究竟是怎样认识禅的呢?

据他所说,禅就是“见自本性”(简称见性)。这是禅宗发展史所铸的一个最有意义的片语。如今的禅就是以这个为中心而得到具体的展现的,而我们亦因此知道究竟该如何用功,究该怎样使它在我们的心中呈现。自此以后,禅宗的发展便很迅速了。诚然,《传灯录》的《达摩传》中亦用了这个片语,但这个片语却被用在不太可信的部分。纵使是达摩确曾用过这个片语,他也不一定会将它视为禅的精髓——使禅宗自别于其他各宗的特质。而慧能不但完全了知它的意义,而且毫不含糊地将它印入听众的心灵之中。当初他为印宗宣示禅的信息时,下引的语句是无可误解的明白:“唯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禅的要旨就在这里,所有一切其后的讲述,都是此一观念的发扬扩大。

他说的“性”,指的是“佛性”,更明白一点,从理智的观点来说,就是般若的智性。他说,此种般若智性人人具有,只因心思混乱而不能在自己身上体现。因此我们必须请求善知识开示指导,才能睁开我们的般若之眼,亲见我们的自性。这种自性不是多样性,而是绝对的一性,不论智之与愚,皆无二致。差别是由混乱和无明而来。人们常常谈到般若,想到般若,谈的、想的实在太多了,就是没有在他们的心中体会般若。这如人们整天谈论饮食,但不论你怎么谈论,空说总是不能解除饥渴之患。你解说性空之学,但你如果尚未见自本性的话,纵使你解释一千年一万年,那也毫无益处。此外有些人认为,禅在空心静坐、无思无虑、无知无觉。这样的人本不知般若为何物,不勉其心是什么。它充满宇宙,从不停止作用。它不但自由自在、富于创造力,同时亦可自知。它知道一切在一之中,一在一切之内。而般若的这种神秘妙用就是发自你的自性。不要依赖文字,只要让你的自性般若智光在你的心中照耀就行了。

(二)其无可避免的结果便是南宗的“顿”教。“见”是一种瞬间的作用;心眼只要一瞥即可看清整个真理——超越一切二元论的真理;其所以为“顿”,乃因为它不历渐次,不是持续的开展。试读下面所引《坛经》中的一段话,即可明白所谓“顿教”的要义:

若悟顿教,不执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念,烦恼尘劳常不能染,即是见性。

善知识,内外不住[22],去来自由;去除执心,通达无碍……愚人忽然悟解心开,即与智人无别。

善知识,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菩萨戒经》云:“我本自性清净。”若识自心见性,皆成佛道。《挣名经》曰:“即时豁然,还得本心。”

善知识,我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便悟,顿见真如本性。是以将此教法流行,令学道者顿悟菩提。各自观心,自见本性……

若自悟者,不假外求;若一向执谓须要他善知识望得解脱者,无有是处!何以故?自心内有知识自悟。若起邪迷,妄念颠倒,外善知识虽有教授,救不可得。若起真正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印至佛地!

(三)我们知道,此种“见性”一旦得到重视,而与哲理智解相对的直观法门一旦得到高举之后,其逻辑的结论之一,便是古老的或旧有的禅学观念开始受到轻视,而被看成一种定心的训练——仅是一种定心的训练而已。而这正是六祖的看法。在有佛教之初,有关禅定的解释,一向就有两条潮流:一条认为禅定系为停止一切心灵作用或扫除一切意识尘垢而设,例如佛陀曾经求教的阿罗逻和郁头蓝,即持此见;另一条则认为禅定只是接触究竟实相的有效手段。有关禅定观念上的这种根本差异,乃是达摩起初之所以未能在中国佛教徒、佛教学者以及当时的禅师之间受到重视的一个原因。这也是牛头禅与四祖的正统禅以及五祖之下的北宗与南宗分道扬镳的一个因素。六祖慧能是以一位直观主义的积极提倡者出现于世,故而不愿将禅定的意义作静态的解释。因为,据他说明,在禅定的最高阶段,此心并不只是一种东西,并不只是空无所有、毫无作用的抽象概念而已。他要抓住某种东西——在他的一切身心作用的根本之处活动的某种东西,因为这种东西不可能只是几何学上的一点,必然是能力与知识的根源。慧能并未忘记:意志毕竟是究竟的真实,开悟并不只是理智作用而已,并不只是静观真理而已。此心或自性必须在它作用的时候加以体会。因此,禅定的目标并不就是停止自性的作用,而是使得我们投入它的川流之中,当场将它捉住。他的直观论是富于动力的。在下面所引一段对话中,慧能及其弟子所用的虽然仍是较高的术语,但这场对话的意旨倒也颇能阐示我要说明的要点。

永嘉玄觉禅师少习经论,精通天台宗的止观法门,后来因读《维摩经》而悟见自性心地,但未得印证。有人劝他到曹溪找禅宗六祖证明。他到了曹溪,绕着六祖走了三圈,然后振锡(杖)而立,于是展开了一场对话:

师(六祖)曰:“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自何方而来,生大我慢?”

觉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师曰:“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

觉曰:“体即无生,了本无速。”

师曰:“如是,如是!”

玄觉方具(僧家)威仪礼拜,须臾告辞。

师曰:“返太速乎?”

觉曰:“本自非动,岂有速耶?”

师曰:“谁知非动?”

觉曰:“仁者自生分别!”

师曰:“汝甚得无生之意!”

觉曰:“无生岂有意耶?”

师曰:“无意谁当分别?”

觉曰:“分别亦非意。”

师(特表激赏)曰:“善战!”

又:

禅者智隍,初参五祖,自谓已得正受,庵居长坐,积二十年。师(六祖)弟子玄策,游方至河朔,闻隍之名,造庵问云:“汝在此作什么?”

隍云:“入定。”

策云:“汝云‘入’定。为有心入耶?无心入耶?若无心入者,一切无情草木瓦石,应合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识之流,亦应得定。”

隍曰:“我正入定时,不见有有无之心。”

策云:“不见有有无之心,即是常定,何有出入?若有出入,即非大定。”

隍无对,良久问曰:“师(玄策)嗣谁耶?”

策云:“我师曹溪六祖。”

隍云:“六祖以何为禅定?”

策云:“我师所说:妙湛圆寂,体用如如;五阴本空,六尘非有。不出不入,不定不乱;禅性无住,离住禅寂;禅性无生,离生禅想;心如虚空,亦无虚空之量。”

隍闻是说,径来谒师(六祖)。

师问云:“仁者何来?”

隍具述前缘。

师云:“诚如所言,汝但心如虚空,不着空见,(则)应用无碍;动静无心,(则)凡圣情忘;能所俱泯,(则)性相如如,无不定时也。”

为使六祖对于禅定问题所持的见解显得格外清楚、格外明白起见,且让我从他的《坛经》之中另引一个故事,以为举示:

有僧举卧轮禅师偈曰:

卧轮有位俩,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月长!

师(六祖)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一偈曰:

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如上所举各例,已足证明六祖慧能,既不是主张绝对空无之说的寂静主义者或虚无主义者,更不是否定客观世界的唯心主义者。他的禅观可说妙用恒沙,然而,却又不受现象世界所拘、所限。

(四)慧能举示禅理所用的方法纯粹是中国式的,而不是印度式的。他既不借助概念的用语,亦不仰赖浪漫的神秘主义。他的方法是直接的、明白的、具体的,而且是很实用的。当惠明请他开示时,他说:“哪个是你(未生以前)的本来面目?”这句话岂不是很得要领么?没有哲学的讨论,没有玄微的推理,没有神秘的想象,只是一种绝不含糊的直接提示。六祖以此首开其端,而他的门人亦紧跟着迅捷而又有效地踏着他的脚步前进。注意,临济禅师在以他的“无位真人”示众时,多么微妙地运用了这个方式!(参见本书“序说”)。

下面再另举一例,慧能见南岳怀让来参,问道:“甚处来?”接着又问:“什么物恁(这)么来?”这使怀让参了八年的时间,才使这个问题得到圆满的解答。自此以后,这种征问的方式几乎成了禅师们接待来人的一种定式。南院问一位新来的僧人:“甚处来?”“寒山。”“汝和我一样错!”香严问三圣:“甚处来?”三圣答云:“临济。”香严又问:“将(带)得临济喝来么?”三圣以坐具蓦口打。陈尊宿问僧:“甚处来?”“仰山。”“妄语!”又问僧:“甚处来?”“江西。”“穿破多少草鞋?”这僧所得到的显然是比较温和的待遇。

印度方法与中国作法之间的这种差异往往引起“如来禅”与“祖师禅”之间的差别问题——假如有的话。例如,当香严向他的师兄仰山颂出了他的贫穷偈之后,仰山就曾对他说过:“如来禅许师弟会,祖师禅未梦见在!”有人问这两者是同是别,陆州答道:“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