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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慧可、僧璨及弘忍的接棒

菩提达摩逝后,慧可(公元486年—公元593年)便成了佛教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在求教达摩之前已是一位饱学之士,不但精通中国古典经典,连佛教绝典亦颇通达。但他不论学习多少东西,总是不能满足;事实上,他似乎已有所悟,欲以此悟求达摩予以印证。他离开这位老师之后,并没有立即开始他的说法生涯,只是隐藏于低层社会之中。显而易见,他避免让人将他当作有智高僧加以追寻。但他见机而作,并没有忽视清静的说法。他真是韬光晦迹,不愿自我作秀。有一天,当他在一座庙门之前谈论佛法时,有一位饱学而又受人尊敬的住持法师在寺内讲经说法。奇怪的是,听众们悄悄离开了寺内那位受人尊敬的讲经法师,聚到了寺外这位衣衫褴褛且无庄严法相的街头野僧的周围。那位高僧对于这种情形极为气恼,向当局控告这位乞丐僧人妖言惑众,可被捕并治以死罪。慧可并没有为他的无辜作特别的辩护,只是“恬然委顺”,谓之“偿债”而已。此事发生于隋开皇十三年(公元593年),那时他已一百零七岁了。

据《续高僧传》的作者道宣说,慧可辩才无碍,直接自胸中流出,无学究之气,他在一座重要城市说禅之时,不出“杀文”境域的人,把他所说的法视为异端,是没有意义的邪说。其中有位名叫道恒的法师,身边有徒弟一千多人,听到慧可所说的话,立即对他采取了敌对的态度。他派了一名弟子到这位禅门代表那里,也许是打听他是怎样的人。这名弟子一旦得知这位所谓异端所讼的佛法后,心里深受感动,遂即皈依慧可,成了一名禅徒。道恒另派一名弟子去将先派的一名弟子叫回,但这第二名弟子也仿效了第一名弟子,一去便不再回。接着道恒又派了几个弟子前去,但结果令他颇为丧胆。之后,道恒碰到他所派出的第一位弟子,责问地说:“我用尔许功开尔眼,尔今反耶?”但他的这位弟子神秘地答道:“我眼本正,因师故邪!”据道直说:“恒遂深怒,密谋兴谤,致祖非法。”慧可遂因此遭到当局的迫害。

节自《续高僧传》的这个故事,与《传灯录》中所述的经过颇有不同,但两者都说慧可因了他的对手而殉道。毫无疑问的是,对于当时受过抽象玄理训练或习止观禅定或持戒守律的绝大多数佛教徒而言,菩提达摩及其第一代中国弟子慧可的禅道,一定让人有一些莫明其妙的感觉。那时,这两位禅门代表人物,必然曾经特别强调,真理须以个人内在意识觉醒,乃至不惜牺牲经论之中以种种方式阐述的经典言教,因为这些经论当时已经译出不少且在广为流传了。不用说,这点必然曾经激恼了保守主义者和拘泥经文的人士。

慧可跟达摩一样,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著述,虽然,我们可从他俩的传记中得知,他俩皆有语录传世,尤其是慧可的语录,还曾经过“分类”[15]。下面所引留传下来的片段,也许可使我们窥见二祖慧可禅道的一斑。有位姓向的居士写信向慧可请教曰:

影由形起,响逐声来。弄影劳形,不识形为影本;扬声止响,不知声是响根。除烦恼而趣涅槃,喻去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果,喻默声而求响。故知:迷、悟一途;愚、智非别。无名作名,因其名则是非生矣!无理作理,因其理则争论起矣!幻化非真,谁是?谁非?虚妄无实,何空?何有?将知:得无所得,失无所失。未及造谒,聊申比意,伏望答之!

对此二祖慧可以诗偈回示曰:

备观来意皆如实,真幽之理竟不殊!

本迷牟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珠!

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

愍此二见之徒辈,申辞措笔作斯书。

观身与佛不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

继二祖慧可为三祖的,是僧璨。据《传灯录》记载,这对师徒的会面是这样的:

北齐天平二年,有一居士,年逾四十,不言名氏,聿来设礼而问曰:“弟子缠身风恙[16]请和尚忏罪。”

祖曰:“将罪来与汝忏!”

士良久曰:“觅罪了不可得。”

祖曰:“与汝忏罪竟。宜依佛、法、僧住。”

士曰:“今见和尚,已知是僧。未审何名佛、法?”

祖曰:“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无二,僧宝亦然。”

士曰:“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如其心然,佛、法无二也!”[17]

祖深器之,即为剃发(为僧)。

自此以后他就“深自韬晦,居无常处,积十余载,人无能知者”。其所以如此的部分原因,是当时“当后周毁法”(迫害佛教)。至隋代开皇十二年(公元592年),他发现了一个堪作继承人的沙弥弟子,名叫道信。后者前来设礼道:

“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

祖(僧璨)曰:“谁缚汝?”

(信)曰:“无人缚。”

祖曰:“何更求解脱乎?”

这节对话,使这位年轻的沙弥踏上了最后大悟的道路;其后,他在三祖下面继续接受锤炼若干年后,终于达到了彻悟的阶段。待到僧璨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时,便将中国禅宗初祖菩提达摩传下来的袈裟授给道信,作为正法传承的信物。

三祖僧璨死于隋炀帝大业二年(公元606年)。他毕生行踪虽多不明,但我们却可从他所著的一篇叫做“信心铭”的韵文中得观其思想的光辉,而这篇东西正是禅宗祖师解释禅道最为宝贵的贡献之一,今特译介于此:

至道无难,惟嫌拣择;

但莫憎爱,洞然明白!

毫厘有差,天地悬隔;

欲得现前,莫存顺逆!

违顺相争,是为心病;

不识玄旨,徒劳念静!

圆同太虚,无欠无余;

良由取舍,所以不如!

莫逐有缘,勿住空忍;

一种平怀,泯然自尽!

止动归止,止更弥动;

惟滞两边,宁知一种?

一种不通,两处失功;

遣有没有,从空背空!

多言多虑,转不相应;

绝言绝虑,无处不通![18]

归根得旨,随照失宗;

须臾返照,胜却前空!

前空转变,皆由妄见;

不用求真,唯须息见!

二见不住,慎莫追寻;

才有是非,纷然失心!

二由一有,一亦莫守;

一心不生,万法无咎!

无咎无法,不生不心;

能由境灭,境逐能沉。

境由能境,能由境能;

欲知两段,原是一空!

一空同两,齐含万象;

不见精粗,宁有偏党?

大道体宽,无易无难;

小见狐疑,转急转迟!

执之失度,必入邪路;

放之自然,体无去住。

任性合道,逍遥绝恼;

系念乖真,昏沉不好。

不好劳神,何用疏亲?

欲取一乘,勿恶六尘!

六尘不恶,还同正觉;

智者无为,愚人自缚!

法无异法,妄自爱着;

将心用心,岂非大错?

迷生寂乱,悟无好恶;

一切二边,良由斟酌!

梦幻空花,何劳把捉?

得失是非,一时放却!

眼若不寐,诸梦自除;

心若不异,万法一如!

一如体玄,兀尔忘缘;

万法齐观,复归自然。

泯其所以,不可方比;

止动无动,动止无止。

两既不成,一何有尔?

究竟穷极,不存轨则;

契心平等,所作俱息。

狐疑尽净,正信调直。

一切不留,无可记忆;

虚明自照,不劳心力。

非思量处,识情难测!

真如法界,无自无他;

要急相应,惟言不二。[19]

不二皆同,无不包容;

十方智者,皆入此宗。

宗非促延,一念万年;

无在不在,十方目前。

极小同大,忘绝境界;

极大同小,不见边表。

有即是无,无即是有;

若不如是,必不须守。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但能如是,何虑不毕?

信心不二,不二信心;

言语道断,非去来今!

禅宗到四祖道信(公元580年—公元651年)下面分成了两支,一支叫作牛头宗,以住在牛头山的法融禅师为首,一般认为不属于正统,其创立者殁后不久就销声匿迹了;另一支以弘忍为首,史家认其为禅宗第五代祖师,而后继续发扬光大的,就是此宗。弘忍去参见他的老师道信时,仍然是一个“小儿”,而他使他的老师感到高兴的,则是他在答复老师问话时的气度:

祖(道信)问曰:“子何姓?”

(弘忍)答曰:“姓即有,不是常姓。”

祖曰:“是何姓?”

(弘忍)答曰:“是佛性。”

祖曰:“汝无姓耶?”

(弘忍)答曰:“性空,故无。”

祖默识其法器。

这节对话中含有一个文字的游戏:作为姓氏的“姓”字与佛性的“性”字,两者皆读作xing。道信问他“姓氏”的“姓”,这个“小儿”却答以“佛性”的“性”,并以此种比喻法表现他的观点。

道信之见牛头宗的创立者法融,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情,不但表明了他俩之间的观点差别,同时也表明了后者如何归向正统禅宗的情形。

唐代贞观时期,四祖道信得知牛头山有“异人”(不同凡辈的圣者),于是决定亲自寻访。道信来到山中,请问寺僧:“此间有道人否?”有僧答云:“此去山中十里许,有一懒融,见人不起,亦不合掌,莫是道人么?”道信遂更入山,“见师(法融禅师),端坐自若,曾无所愿”。道信遂问这位隐者:“在此做什么?”法融答云:“观心。”道信又问:“观是何人?心是何物?”法融对这个问题无言以对,心想,这位来客不同凡辈,遂起身作礼,请问他是何人,来自何处,结果发现,对方竟是他“影德滋久,冀一礼谒”的人物。于是,法融引导道信入一小庵,以便探讨佛法。途中道信因见庵周尽是虎狼之类,便举两手作骇怕状。法融见了说道:“犹有这个在!”四祖立即问道:“这个是什么?”这位隐者无话可答。隔了一会,四祖却在法融经常打坐的一块石头上作势写下了一个“佛”字,法融“观之竦然”。于是,四祖说这:“犹有这个在!”但法融不解其意,并殷切地请四祖讲述“真要”(佛教的究极数理)。四祖为他讲述了,法融便成了禅宗牛头派的创立者。

道信圆寂于高宗永徽辛亥年(公元651年),享年七十二岁。

五祖弘忍大师(公元601年—公元674年),与四祖道信是老乡,同为蕲州(今属湖北)人。他的庙宇位于黄梅山,常有五百门徒听他说禅。有人认为,他是第一个尝试依照《金刚经》的意旨解释禅宗信息的禅师。虽然,我对此种看法并不完全同意,理由已在别处提过,但我们不妨将五祖视为禅宗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到了六祖慧能手中,终于有了一个全面的开展。直到此时为止,禅门行者始终韬光晦迹、不求闻达,虽然一直努力耕耘、稳定前进,但总没有引起大众的注意。大师们不是退入无人问津的深山之中,就是隐在互不相知的尘寰里面。然而,宣布禅宗完全展开的时机终于来到了,而弘忍则是第一个在这方面为他的继承者慧能铺路的人。

除了上述正统祖师之外,尚有一些散布各处的禅的阐扬者,生活于第六、七世纪间。上面已经提及几位了,但这一类的人必然还有很多,然而,他们不是被人遗忘了,就是根本不为世人所知。其中以实志(圆寂于公元514年)和傅翕(圆寂于公元569年)最为著名;他们的生活情形在《传灯录》中被描述为“知名当时但未出世的禅门高僧”(或“应化圣贤”)。“但未出世”这个词语未免有些奇怪,它的确实意义很难明白。它通常被用以指称不在立案的寺院中占据任何要职的人。但在这个项目下,至少有一个人——智顗,不适于使用这种称谓;因为,他是隋代的一位伟大高僧,曾经占据一个颇有影响力的僧职。且不管那是什么,我们只要知道他们在禅宗史书上不属正统禅宗就是了。天台宗的信徒反对人们将他们的两位祖师慧思和智顗列入“知名但未出世的禅门高僧”之中。他们认为这两人是他们那一宗的伟人,在禅师的传记中不应受到如此的冷落。但从禅的观点来看,这种分类法是有理由的,因为天台宗除开它的形而上学之外,乃是发端于达摩禅宗之外的另一支流,如果采取更为实际的发展路线,或可形成我们今日所知的禅。但天台宗侧重玄学的一面而牺牲实践的一面,因此,它的哲人们经常与禅宗处于论战状态,尤其是与毫不妥协地指责意识推理、文字讨论以及研习经论的极端左翼更是势不两立。在我看来,天台宗可说是禅宗的一个变体,它的头几代开山祖师不妨加入禅师的行列之中——显然不能列入石头、药山、马祖、临济等人那一派正统禅系之内。

尽管六、七世纪另有一些禅系各求发展,但以达摩所传的一支,由于得到慧可、僧璨以及弘忍等人的不断接棒,显得最为成功,最有收获。到了五祖手下,慧能与神秀两派的分化,由于清除了若干无关紧要或未经消化的东西,助成了纯禅的更进一步的发展。慧能一派流传不息而神秀一派数传即止,证明了前者的禅与中国人的心理和思维方式完全相合。一直附着于达摩禅而至慧能禅上的印度成分,由接枝而来,并非中国精神所固有。是故,禅到慧能师徒手中,便因得到完全的建立而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它的自由发展,直到它几乎成了中国佛教世界的唯一统治力量。因此,慧能究竟如何成为弘忍的继承人?他与他的对手神秀那一派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对于此点,我们必须细加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