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不生之禅
那么,所谓“不生”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呢?盘珪禅师是这样概括的:
学人受惠于父母双亲的只是“佛心”,而这颗佛心尚未诞生,无疑充满着智慧与灵光。尚未诞生,所以不会死亡。但是,不会死亡并不意味着“不灭”。佛心不生,不生之佛心完全主宰世间一切事物。
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诸佛以及出现在我们参禅者面前的历代祖师,都是出生现世之后人为的冠名,依据“不生”观点,都是次要的末节,而并非本来面目。
学人如入“不生”境界,则如处三世诸佛及历代祖师的本源境界。诸位学人如确信不疑“佛心”即“不生”之理,则不仅任何凡人都不会寻觅到学人的居所,甚至佛陀与历代祖师也不可能知晓学人的所在,释迦佛祖也不可能窥见学人的真实面目。如果坐在草席上的诸位学人抵达了确信不疑的境界,诸位就是安详肃穆地稳坐席上的“活如来”,而无需我所付出的孜孜不倦的努力。
诸位学人抵达确信不疑境界的瞬间,则将平添正确观察评价他人的慧眼,这是我通过切身体验获得的真理。自从我获得了这双慧眼之后,没有出现一次观察判断失误,老衲既然如此,诸位学人亦然。因此,禅宗亦称“明眼宗”。诸位学人抵达确信不疑境界的瞬间,则具有不生之佛心,与之共存共生。佛心受惠于父母双亲,因此禅宗亦称“佛心宗”。
诸位学人一旦抵达确信不疑的境界,则将不会以谎言欺骗他人。即使天下人都颠倒黑白地坚持“鹈(黑色)即鹭(白色)”的观点,根据日常生活经验,鹈天生就是黑色,而鹭本来就是白色,所以绝不会上当受骗。佛心就是智慧与灵光,如果抵达了以不生之佛心主宰一切事物的境界,诸位学人则将心明眼亮、善辨是非、不迷不惘,这就是终生以“如来”之身度世为人的“不生”之人。[30]
盘珪禅师关于自我觉悟的概况论述,展示了他自身抵达禅悟境界的手段与方法。概而言之,盘珪禅师为了追求深奥叵测领域的无尽宝藏,不惜粉身碎骨,求道探索不止,历尽千难万苦最终抵达了见性觉悟的彼岸。虽然我们还应该进一步详细了解他苦行僧时代心灵深处的状态,但是通过他的论述,我们已经大体了解了盘珪禅师抵达见性觉悟彼岸的途径。这将有助于我们了解历代禅师为之赞赏和推崇的觉悟途径。
盘珪禅师首先由《大学》的主要命题“明德”出发。他所接触过的儒学者都承认“明德”这一概念的存在,但是由于他们自身职业的局限,往往在约定俗成的外在法则领域寻找答案。相反,盘珪禅师投身于亲身体验,渴望用自己的双眼和双手去把握“明德”的真实面目,而没有满足于语言和文字。亲身的具体实践是禅家的一个鲜明特色,事实上,这正是禅宗与其他一切宗教及哲学理论的根本区别之所在。盘珪禅师的参禅修道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所谓了解,就是将被理解物与了解者置于相对立场。因为被了解的知识通常分为两个部分,所以知识本身并不能成为物体本身。我们的了解对象是与物体相关部分,即物体的可知部分,而不是物体的全部。仅就知识而言,知识位于事物的外表而绝不介入其内。但是,力图真正地了解一个事物,就有必要置身于事物之中,与事物的外部和内部融为一体。人如何才能够做到将自己想要了解的对象和自身融为一体呢?如果置身于事物外表去了解的话,将得不到关于了解对象的真正知识,所以有必要抹消自我存在而完全融入事物之中。但是这样一来的话,理解者将不复存在而融入事物之中,知识本身也将失去作用。了解成为不了解,知识成为无知,无知成为知识。
然而我们不可能在矛盾面前束手待毙,总要设法开拓一条可靠途径去超越知识。我们总要在他人面前展现自我,摆出知之甚多的姿态。但是,实际上我们自己并不了解自己,我们自己关于自身的知识也并不全面,并不客观。它是客观化了的知识,是脱离于了解者自身的知识。这个“我”是位于外表的我,是与我对立的“我”。言称这是“我”时的“我”不是“我了解”时的“我”,这其中的“我”处于分离状态,这个分离状态就是“我”一切烦恼的根源。实际存在着的“我”,即活着的我已经不在其中,而被肢解致死了吗,被致死者发出了痛苦的呻吟。盘珪禅师为了从痛苦的呻吟中脱身而拼命挣扎,终于精疲力竭濒临死亡。他见性觉悟之时,“我”才得以回归于“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所谓“悟”也许可以认为属于知识范畴,因为是给予禅修者某些方面的知识。但是,悟与知识之间存在着质的差异,从根本上来说,二者不能用同一尺度来衡量。
所谓知识,是由外表的立场出发,将已知的部分观念授予他人。悟是事物的整体知识,不是部分知识的集合体,它本身完善而不可分割。如果通俗地解释的话,悟是由内侧把握未分化的整体,然而由悟所把握的整体中,实际上既无内部亦无外表,超越了所有一切差别。因此,如果只从认识论的立场来考虑的话,悟是知识范畴中最为特殊的思维方式。
信仰,是信仰对象和个人的整体人格存在的绝对一致,这一点与悟多少有些相似。但是如果将神这一信仰对象视为外部存在,那么信仰(即悟)则不可能成立。就悟而言,神为主体而非客体,存在于个人之中,占据其人存在的全部领域。所以,个人位于神之中,与神融为一体。证悟之后,神意识到了神自身;证悟之前,神与我毫无任何瓜葛。随着见性开悟,神开始变身为神。即神将神自身告知于我。神就是我自身,但其中仍残存非我之物。神与我并非同一物,二者为二与一,为一与二。因此,悟必须动员自身的全部人格方可获得。依靠四分五裂的自我,即自身人格的一部分,依靠理性作用则将一无所获。
悟,这一思维形式与信仰相同,不存在所谓抽象化、一般化、普遍化等问题。悟,一般被认为是一种体验,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不可苟同。这是因为,悟可以使所有体验成为可能,而并非一种有别于其他的单独体验。悟,超越一般意义上的经验而存在于我们经历过的所有经验之中。我们谈论某种经验时,往往将其视为某一个人的经验,或施加于某一个人的外在经验而加以特殊对待。但是,悟这一思维形式在意识层次上不产生某种外在或部分的共鸣。从心理学角度来讲,悟这一经验是形成个人人格的基础,即无意识的自然而然的自发产物。这种无意识并非一般想象中的意识的基础。参悟中见性开悟而重返自我的无意识,是一种宇宙范畴的无意识,它以个人所有的意识为中枢,宇宙的无意识构成其基础。唯其如此,悟是心理学的产物,所以具有实体论的意义。
盘珪禅师将“明德”作为其人格的一部分而加以体验,即他渴望将“明德”作为在客观现实中邂逅的理性自我的对象而把握理解,却没能如愿以偿。他越是急切地追求这个目标,目标就离他越远。这就如同追逐自身的影子,徒劳无获,最终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这种追求如同一寸一寸地剪碎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所以,盘珪禅师的苦苦追求换来的只能是令人怜悯的悲惨下场。但不可思议的是,所谓真理往往显现于一个人的表面形象崩溃瓦解之后。
盘珪禅师由追求探索儒家的“明德”起步,以发现佛教的思维方法“不生”而终结,他的孜孜探求过程诠释了一个含义深刻的真理。儒家以伦理道德的诸观念为宗旨,体现了中国式的实践型心性。佛教在中国传播普及之前,中国的思想传统可能过于僵化。
最初,盘珪禅师的宗教哲学意识为“明德”所唤起,如果他起步伊始就注重在实际生活中了解验证自身存在的真谛(实际上他后来做了——作者注),则将及早有所收获;但他只是一味拘泥于对“明德”的探求,结果四处碰壁,于事无成。
在探索求道途中,他曾经参访佛教各宗名师,或诵经,或念佛,或修习真言秘法。虽然每个宗派的修行方法各具特色,却都没有使他得到满足,而终于下定决心遵循禅宗的坐禅修行方法参禅问道。毫无疑问,盘珪禅师是在禅门中寻觅到了契合自身秉性的因素而见性证悟的。证悟以后,经过探求思索而找到了表现其见性证悟的至上观念——“不生”,并确信“不生”观念是当时参禅者实现见性证悟的最佳手段。
“不生”是从盘珪禅师整个身心中涌现出来的得“悟”之内涵,他由此而始终在“不生”中与“不生”共生共存。他整个生活的任何瞬间都是“不生”的体现,因此“不生”对于他来说不是一个静止的概念。换言之,他不是在空间上,而是在时间上直接感悟“不生”,即他生于“不生”之中,他理解了生存的自身就是“不生”,就是“悟”。
盘珪禅师将“不生”与“佛心”视为同物,称(佛)心为所有感性存在(有情)与生俱来,由于心的作用,人通过身体有所感觉,驱动感情,推究、想象、处理世事。所谓佛心是不生而且灵明的,不生即灵明,不生也好,灵明也罢,都是较为陈旧的词语。盘珪禅师的寓意在于,不生既不是空虚的抽象语言,也不是概念性的普遍语言,而是充满生命活力且具体的个人观念。
唯其如此,悟,为觉悟者自身绝对所有,不可言传、不可分割,悟就是悟本身,悟就是权威,悟可以自证自身。严格地讲,它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印可。因此,任何怀疑、任何批判在悟的面前都显得软弱乏力。这是因为,如若没有觉悟,所谓怀疑主义本身是不成立的。换言之,悟决定了怀疑的假设存在。怀疑主义者连自身利用理性而使之合理化的思路与自身合为一体这一事实都难以否定。怀疑主义者只有证悟才能获得成功。与此同时,怀疑主义者将否定自身的怀疑主义。换言之,怀疑主义者将主张悟。因此,证悟者理所当然具有绝对的权威性,绝不向任何反对者和怀疑者妥协让步。俱胝和尚示寂之时,曾对徒众说:“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用不尽。”[31]首山念禅师也曾对徒众说:“假如便是释迦佛,也与汝三十棒。”[32]
盘珪禅师在备前(旧国名,现冈山县东南部——译者注)三友寺讲经说法时,一位日莲宗僧侣来访。这位僧侣以学识渊博闻名遐迩,由于盘珪禅师声名鹊起,大有压倒他的趋势,所以他特别厌恶盘珪禅师,一直在寻找机会与禅师一争高低。盘珪禅师说法高潮中,他站出来大喊:“你讲的这些一句都不可信!你凭什么能让我这样的人解脱呢?”盘珪禅师打住话头,招手示意他到前边来,他马上顺着手势向前迈了几步。盘珪禅师又做出手势请他再往前来一点。就在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的时候,盘珪禅师开口说道:“你可真听我的话呀!”由此可见,这位学问渊博的日莲宗僧侣如果打算驳倒盘珪禅师,必须首先成功地反驳自身的存在,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无论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盘珪禅师的地位。
盘珪禅师向一般信众宣讲“不生”观念时,经常这样加以阐述:“在座的诸位,你们在前来闻听老衲说法的途中或当下正在闻法之时,听到了寺院的钟声,听到了乌鸦的叫声,一定马上就会有所反应——撞钟了、乌鸦叫了,绝不会出现误判。我们在眼观周围事物之时,也并不是一门心思地去仔细分辨,即了了分明,却无分别。支配这些不可思议行为的就是诸位与生俱来的‘不生’。只要诸位的行为方式符合这一规律,就不可否定灵明的佛心,即不生。”[33]
这段议论使人联想起心理学范畴的无意识和直觉观念,而未必使人与“不生”概念对号入座;“不生”概念内涵丰富,具有十分深刻的精神意义。事实上,盘珪禅师在这一点上遭到了极大的误解。一些人认为,所谓“不生”是依赖对感觉性刺激的本能或无意识的反作用,以及与其相关联的心理合成而发挥作用。对于诸如此类的误解没有必要一一加以解释。简而言之,每个人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一切活动都基于“我有”“我在”这一基本思维形态而发生。法国伟大的哲学家、数学家笛卡尔的著名论断“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如果套用在盘珪禅师身上或许就是“我感,故我在”或“我知,故我在”[sentio(or percipio)erog sum]。如果从最深层的意义来理解“我在”(sum)时,就可以得出“不生”的结论。
仅仅停留于“无意识的反作用”这一心理学角度解释的人,是绝不可能理解盘珪禅师的。并且,即使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去追求自我意识,也不可能抵达“不生”的境界。这种盲目追求,只能称之为在合理化作用的案板上解剖“我在”的残酷企图。“我在”为“一”,只有生气勃勃地生存才能够抵达“不生”。笛卡尔的“sum”是认识论的概念,所以属于二元论,尚未触及存在的岩床、世界的根底、万有的根源。笛卡尔是哲学家,盘珪为禅师,我认为其二者的区别可能在于西洋之心与东洋之心的差异吧。
综上所述,盘珪禅师倾其所有,将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对“不生”的追求中。由此可知,这一求道过程对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耶稣基督曾经教诲:“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34]这里的祈求、寻找、敲叩表面看是谁都可以做到的极为简单之事,而事实上并非轻而易举。诸如此类看似“简单”的行为,如果不倾注全部身心的话,神是绝不会有任何回应的。即,只有自身死过一场才能够复生。由此,诞生了“复活”这一象征主义的概念。
日本近代著名禅僧无难(1603~1676)有一句脍炙人口的法语:
虽生犹死,
随心所欲,
无牵无挂,
快活度世,
是佛境地。[35]
虽生犹死,虽死犹生,虽然有悖于常理,但是禅师们却号召学人去身体力行。由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人的所有行为都被誉为“至善”。但是,突破这道不可能逾越的界限之前,必须通过盘珪禅师等禅林古德们亲身经历过的体验,这是应该牢牢汲取的。应声开门并非易事,必须要将整个身心投向门户。悟,既是“实际存在的飞跃”,也是实际存在的“飞退”。人的精神生活绝不是孤路一条,它始终循环往复,出即为入、入即为出。无穷无尽的“活着的死者”就是盘珪的“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