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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盘珪求道

某日,玄沙师备禅师上堂开示云:

“汝诸人如在大海里坐,没头浸却了,更展手问人乞水吃。”[27]

玄沙禅师这句开示语道出了禅修的真髓。参禅者经常高谈阔论如何入道参禅,我以为这些引论都是在做无用之功。对于参禅者来说,至为难以理解的是诸如“我是谁?”“我从何处来?”“为何而来?”等始终引人入胜的问题。为了满足众僧的好奇心,玄沙禅师接着阐述了禅僧必须具备的素质:

“夫学般若菩萨须具大根器,有大智慧始得。若是根机迟钝,直须是勤苦,日夜忘疲,莫只是记言记语,被人诘问着。”[28]

玄沙禅师所指的非凡的品性(大根器)以及渊博的知识(大智慧)意味着什么呢?毋庸置疑,禅修要求具有丰富完整的理性知识,同时还需要坚忍不拔的品性。为了完美地成就一项事业而置世间万事于不顾并非易事。如果没有非凡而坚强的意志,就谈不到什么修禅。

首先,需要“大智慧”的觉悟,即认真反思:亲身体验将自身深深卷入大海这一举动的意义何在。将包容吞噬万物的大海与自身相隔开来的是知识的作用。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憧憬渴望生命的源泉。这是人类的一个伟大的精神悲剧。渴望憧憬生命之源泉,而被生命之源泉所包围,泉水侵蚀着身体组织的所有细胞,而其本人却毫无意识觉悟,将渴望与憧憬寄托于自身之外,力图超越“大海”而脱身。

知识为“万恶之源”,但是如若没有知识,即使我们朝着超越知识的伟大目标向前,也不会有所觉悟。知识可以将我们与我们身处的大海分离开来,如果没有这个分离,我们或许将永远盲目无知地长眠于波浪之下。正如玄沙禅师的开示语所云:唯一的障碍在于我们在以语言、概念及与其有关的种种发生物寻找“大海”。其结果,将使我们一无所知、麻木不仁,即使他人有求于己,也不能将自身的精神财富有所贡献,满足不了他人的精神需求。

富有“大根器”和“大智慧”的禅师,当推江户初期的盘珪永琢和尚(1622~1693)。他的生平经历可以称为公案诞生以前的禅门施教的典型以及禅门形而上学的入门。

盘珪永琢和尚出身于士族,其父菅道节从医,家住当时的播州浜田村。盘珪自幼个性倔强,厌烦习字和中国古文学习,经常擅自从私塾早退。十岁丧父后,长兄掌管家事。其兄恼于盘珪的任性无羁,为了防止他擅自早退,吩咐归途必经的一条河流的摆渡船工,不要让早退的弟弟搭船。但是,其兄的一片苦心丝毫没有难倒盘珪,他牢骚满腹地嘟囔着:“不让我搭船,我就蹚过河去,反正河底下的土地是连着的!”说完跳到河里,扑腾扑腾地挣扎着过了河。当时,村里的孩子们常在河两岸分成两伙打石子儿仗,盘珪加入哪伙,哪伙准赢。理由非常简单,如果对方不服输,盘珪就绝不收兵。

盘珪长兄的管教异常严格,但方法流于俗套,由于一直没有了解盘珪的秉性,所以兄弟之间的关系特别紧张,年轻的盘珪为此苦恼异常。为了避免兄弟之间的关系继续恶化,他决心自杀了结生命。他想到过去曾听说蜘蛛有剧毒,就捉了不少蜘蛛吞了下去,然后躲进了一个小庙里,坐着等死,结果却没有如愿。

这是发生在盘珪十岁左右的事情。后来,其兄在当地为他请了一位儒学先生,他才开始快快活活地从师学习儒教经典《大学》。盘珪深为其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一句的含义所恼。何为“明德”?他百思不解,急欲解开这个疑团。儒学先生为了帮助他解开谜团,灌输给他不少有关知识,最终都没有使他得到满足。盘珪渴望获得的不是什么定义或说明,而是“明德”一句的本来面目。

正是“明德”这个疑团将盘珪引入了禅门。盘珪是这样说明他的精神冒险经历的:

“家父原在四国地方以浪人为生,为儒者。我是移居本地后出生的。幼时家父亡故,由家兄抚养成人。据家母讲,少年时代,我顽皮任性,家人束手无策。当上了淘气王以后,每天惹事生非。但是,据说我从两三岁开始,对于死亡异常敏感和厌忌。每当我无缘无故地号啕大哭时,家人总是扮成死相,或者扯出鬼神儿话题,于是我立即乖乖地停止哭泣,变成了一个听话顺从的孩子。

“少年时代,母亲把我送到汉文先生那里,学习汉文典籍。当时,我们家乡儒教盛行,当先生教我读到《大学》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一句时,无论如何也不甚明了其中含义。‘何为明德?’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遮挡着我的视线,使我迷茫彷徨。于是,我四处拜访儒学者,请教‘什么叫明德?’‘明德是个什么样儿?’结果,始终没有寻觅到启蒙之师。儒学者们说:‘我们回答不了这个难题,你最好去找禅师问问,他们也许回答得上来。’儒学者们还辩解说:‘我们这些人主要负责教授儒教经典的词语意思,至于明德这句话的内涵我们搞不太清楚。’听到儒学者们的这些话,我感到十分沮丧和失望。但是,当时我们家附近一个禅宗寺院也没有。

“无论如何,我都要把‘明德’的含义弄个一清二楚,搞个水落石出。我还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在年迈的老母去世之前,亲口把‘明德’的含义告诉她老人家。于是,我利用一切机会四方拜师,参加各种佛教法会和讲经会。回到家后,就一五一十地讲给母亲听。我一直彷徨在‘明德’这个难题的汪洋大海中,毫无进步。

“不久,我终于寻访到了一个禅师,遂登门请教‘明德’二字的含义。禅师指点我说:‘你要想解开何为明德的疑团,就去坐禅吧!’于是,我从此踏上了坐禅问道的崎岖漫长之路。我登高山攀险峰,找到一个山洞就钻了进去,面壁席地打起坐来。我经常一坐就是七天,不饮不食。有时,由于饥肠辘辘而体力不支,从岩石上掉下来摔得遍体鳞伤。

“经过了一段漫长的苦行僧般的坐禅生活,我依然一无所获。后来,我返回老家,在村里搭了一间小屋,把自己关在里面,不休不眠,念佛度日。日复一日,只是平添焦躁烦恼而仍一无所获。

“由于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拼命修行,我臀部溃烂,浑身皮肤开裂,疼痛难忍。有时伤口出血,我就不停地拿纸或碎棉花垫在下面,免得肉体和草席粘在一起。哪怕再困再累,我都没有睡过一觉。经过几年的痛苦折磨,我终于得了急病而倒下了,但心中的悬念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我身上的疾病日益加重,身体衰弱不堪,经常口吐血痰。亲朋好友见状焦急万分,纷纷劝我静养,还找了一个人专门料理我的起居。但是随着病情的加剧,我除了米汤什么都咽不下去了。我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精神准备。虽然,我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留恋执着之念,但是最终没能解决‘生’这一人生大事而告别人世,不禁令人遗憾万分。正当我思前想后而坐卧不安时,口中丝丝发痒,一口黑血团吐了出来。血痰吐出来后,胸中平复了许多。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样一个观念:世间万物皆为‘不生’,毫无棘手为难之处。这个观念占据了我的精神意识的整个领域,我醒悟到:我一直误入歧途,为了一些无聊琐事而空费了巨大的精力。

“我感觉自己仿佛获得了再生,欢欣喜悦之情不可言状,马上请看护给我稀粥。看护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连米汤都喝不进去的濒死重患,怎么突然要喝带米粒儿的粥呢?看护欢天喜地地马上为我端来了稀粥。结果,我一口气喝了两三碗半生不熟的稀粥,却丝毫没有影响健康恢复。后来我的身体逐渐康复,直至今天都十分健康。

“我长年渴望的目标终于得以实现了。我将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使我无比欣慰的是,母亲分享了我的喜悦后不久安详地谢世,往生净土了。

“见性证悟之后,尚未有人能够驳倒我的观念。体验证悟之前,虽然我经历了漫长的真理探求,但是在摸索前进的崎岖之途中始终没有遇到一位良师益友的点拨教诲,而付出了不堪回首的沉重代价。艰辛而漫长的求道生活无情地摧毁了我的身体,至今也难以拖着病体随意外出,与学人交流我的‘不生’体验,成为终身遗憾。

“当时,为了找到可以印可我的‘不生’体验之师,我费尽了周折。后来,偶遇一位在长崎兴禅布教的中国禅师。这位禅师道风卓越、学问渊博,使我受益匪浅。人生旅途中的良师益友至为重要,可以使我们的参禅修道生活少走弯路、少跌跟头,顺利到达觉悟的彼岸。

“我近来常与各位学人切磋参禅体验,是为了亲眼印可各位的禅悟。如果有所体验觉悟,尽可全部倒出来,共同分享证悟的禅悦。”[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