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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本来清净

“悟”即“见性”,常常被混同于“无”或“空”,即纯粹否定的状态。从表象上看,似乎正确无误;但从逻辑上看,觉悟时间的非时间性之“心”中欠缺具体内容,没有传达现实的经验感觉。

见性,如果意味着可观及被观对象皆无的意识状态,那只能说是一种纯粹虚无的状态,对充满失败、期待、焦躁的日常现实生活毫无任何意义。如果仅就二元式思维来讲,可以称其为真实。但是我们不能忘记这样一个事实:禅的对象是构成日常生活基础的最根本而最具体的经验。因为这种经验属于个人的体验,而不是逻辑思维推究的结果,所以绝非抽象虚空之物;相反,它充满了可能性,并且最为具体。

“悟”,如果仅仅是一种虚空的抽象作用或概括作用的话,则不可能成为万物之本。所谓合理化作用,就是一步步地祛除多样性而导向顶端,最终抵达范围狭窄、仅仅是表示所在位置的一点。但是,“悟”挖掘所有存在的深层,抵达未分化的整体境界,即分别意识发生作用以前的整体境界的“岩床”部位,“悟”绝非虚无缥缈之物。“悟”虽然不能成为个人的感觉对象,但属于不可动摇的本质整体。

禅者遵循常识性思维方法,常常使用合乎常识情理且易于理解的语言。因此,“自然”一语也时常被误解。一般人往往将其误解为微妙地潜藏于存在现象感觉深处的某种概念,但是“悟”并不意味着感觉此类微妙之物。“悟”的“目中”既无主观亦无客观,“悟”属于当下的即刻感悟,而绝非普通意义上的感悟(见与不见同时并存——作者注),即被观者就是观者,反之亦如是。在“悟”眼看来,主观与客观同为一物。显而易见,“悟”与普通二元式思维意义上的“观”截然不同。很多习惯于由表象来观察和思考问题的人往往对此有所误解,将禅的“悟”等同于耽于“虚空”的“观”,从而主观臆想:禅创造不出任何有益于现实生活之物。

我们由佛教尤其是禅所获得的最大发现,就是禅开辟了一条认识事物“本来面目”(suchness of things)的途径。这就是洞察玄沙禅师开示说法所言“本来清净即般若智慧大海”。所谓“本来清净”,就是“安住于现在中的静寂”。佛教徒将“清净”一词用于“绝对”的场合,而不用于“脱离污秽或表象”的场合。“本来清净”,意味着无条件、未分化,以及超越一切限定的状态;它属于意识思维以前的状态,这种状态之中没有主观与客观的对立,而且既往的事物与将来的事物在此状态中清晰地显现出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本来清净”可以视为“空”,但它是蕴藏着生命力的“空”。因此,所谓“如实”(实事求是——作者注)就是两个矛盾的概念,即“空”和“非空”的自我同一。如实,不是二者的综合,而是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中得以具体实现的“空”与“非空”的自我同一。“如实”这一概念并非合理思索经验的结果,而是直接如实地表现出来的经验。

当我们看到白花时,就说“白”,看到红花时,就说“红”。这只不过是感觉的实际表现,而不是对白色和红色进行推理,只是表达自身对红白两种颜色的感觉。与此相同,禅者以“悟”眼观察事物的本来面目,即事物呈现的本来状态,本来状态就是事物,仅此而已,别无其他,这就是禅家的主张。

禅家主张,禅者的思维方式处于人的极限。科学家和哲学家认为,人的感情难以期待,理智也难以依赖,感情和理智都不能作为值得绝对信赖的知识手段而依赖。因此,禅的实事求是的思维方式也不可能成为最终的依据。

但是,这种类推对于禅并不恰当。“悟”这一思维方式与感觉和知识不属于同一范畴。“悟”这一思维方式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感觉和知识范畴。这一“某种”具有绝对独特的意义,这种意义唯有对此有所经验者才能够领略体味得到。事实上,它等同于下述感情,即世间凡夫不可与之比拟的绝对独特的感情,自身所继承的生命绝对属于自己本身的感情,上帝仅仅赐予自己个人而非他者的特殊恩惠这一感情。然而,这一切感情最终归结于与其他世界相差别的“我”这一决定性主观。

“悟”既不是一种感情,也不是一般称之为“直觉”的知觉行为,“悟”就是照见自身的本性,这个“本性”不是有别于他者而唯独自己本身所具有之物。在“见”这一行为中,既无观者亦无被观者,“本性”既为观者亦为被观者。换言之,“悟”可以称之为“无心”“绝对一念”“绝对现在”“本来清净”“空”“如如”等等。

禅者认为,如果想要测量“实在”的无底深渊,仅仅依靠人的感觉经验及理智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添加上“悟”这一思维方式。这种添加行为,不是机械方式的数量上的添加,而必须是质量上的添加。如同耳闻钟声,眼观飞禽,必须以蒙受“悟”的洗礼之心去听去看,即同时耳闻尚未鸣响之前的钟声,眼观尚未出生以前的飞禽。

这种行为已经属于感觉世界,意味着接受差别、逻辑思维分析、归纳综合等思维方式。“本来清净”成为一种混合境界,其混合程度日益加深。它已经不是佛教诗人所吟咏的“真如月”,而是一轮被层层浓厚的丛云遮掩之月。如实与清净本为一对孪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