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要一个人的心自在无碍
禅不能和“新思想运动”[4]、基督教科学会[5]、印度的遁世者[6]或某些佛教徒的默观形式混为一谈。禅认为“禅那”并不等于禅修。一个人或许会在禅的训练里沉思一个哲学或宗教的主题,但那只是附带的事。禅是要觉照心灵的真正本性,据以训练心灵本身,做自心的主人。直指自心或即灵魂的实相,是禅宗的基本目标。因此,禅不只是一般所谓的默观或禅那。禅的训练在于开启心眼,以澈照存在的理由。
在默观时,必须系念一处,例如神的统一性,或是其无限的爱,或是诸行无常。然而那却正是禅亟欲摆脱的。如果禅有强调什么东西的话,那会是得到自由,亦即抛去一切不自然的葛藤。默观是施设造作的东西,它并不是自心的本有活动。空中鸟默观什么?水中鱼默观什么?它们只是飞翔,只是优游。这还不够吗?谁要执念于神与人的统一性,或是此生的虚无?谁要在每天的生活里烦恼那些关于神的善或地狱的无穷烈火的默观?
我们可以说基督宗教是一神论,吠陀宗教是泛神论,但是我们无法以类似的主张去谈论禅。禅既不是一神论也不是泛神论,禅并不适用这些名称。在禅里面并没有什么执持的对象。禅是虚空中飘荡的云。没有螺丝锁住它,也没有绳索系住它,它任运自在。任何默观都无法将禅系于一处。默观不是禅。无论是泛神论或是一神论,都不是禅所专注的主题。如果禅是一神论,它会要弟子们默观那以遍照世界的圣光泯除一切差别分殊的万物一体性。如果禅是泛神论,它会告诉我们,即使是田野里最平凡的花朵,也映现着神的荣光。但是禅会说:“万法归一,一归何处?”[7]禅要一个人的心自在无碍,即使是一或全体的概念,也都是绊脚石和葛藤,只会戕害精神本来的自由。
因此,禅不会要我们去沉思狗子是不是神,或者三斤麻有无神性。如果禅这么做,那么它就落入某个哲学体系,也就再也不是禅了。禅只是去感觉火的温暖、冰的冷冽。因为天寒时我们会冷得发抖而就火。正如《浮士德》所说的,“感觉便是一切”。[8]但是此处所指的“感觉”必须就其最深层且纯粹的形式去理解它。即使只是说“就是这个感觉”,也意味着禅已经不在了。禅是无法概念化的。此即为什么禅难以捉摸。
如果说禅主张任何默观,那也会是如实观照雪的白、乌鸦的黑。当我们谈到默观,大部分是指它的抽象性格,亦即,默观是指念头专注于相当普遍化的命题,而和具体的生活事务无甚关系。禅是知觉或感觉,而不是抽象或沉思。禅会浸润而消融于其中。然而,默观却是极端二元论的,其结果也就难免很肤浅。
有人批评说禅是“圣依纳爵的‘神操’的佛教翻版”。[9]它显示评论者极力要以基督宗教和佛教作模拟,此即一例。然而对禅稍有涉猎者一眼就可以看出该比较如何拟于不伦。就算从表面上看,禅修和耶稣会创设者所提倡的神操也没有半点类似的地方。圣依纳爵的默想和祷告,在禅的眼里,只是为了信徒方便假设的虚构物,其实犹如在一个人的头上叠砖头,于属灵生活无甚裨益。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说,“神操”有点像小乘佛教的止观法门,例如“五停心观”[10]“九想观”[11]“六念处”[12]或“十念处”[13]。
禅有时候被认为是“杀心逐妄”。《日本的宗教》(Religions of Japan)的著名作者格里菲斯[14]如是说。我不知道他所谓的“杀心”究竟指的是什么,他是说禅以心一境性或入眠去“杀死”诸心行吗?赖肖尔[15]在其作品[16]里几乎赞同格里菲斯的观点,说禅是“神秘主义的自我陶醉”。他是说禅陶醉在“大我”里,正如斯宾诺莎沉醉在神里头吗?虽然赖肖尔没有说明“陶醉”所指为何,他或许是认为禅耽溺于“大我”的思想里,以为那是在此殊相世界里的究竟实相。看到对于禅无批判能力的评论者如此浅薄鄙陋,我着实惊讶。其实,禅并无“心”可杀,因此在禅里头也就没有什么“杀心”可言。禅也没有我们可以归依的“自我”,因此禅也没有我们可以陶醉的“自我”。